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坑爹小萌物】整理。 作品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24小时内删除,不得用作商业用途;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三生望断,彼岸花开 作者:陆青木 文案 凡心生执念,执念衍六欲七情,多执多念的人多悲苦,继而有了人世八苦之说。 三万年浮生彼岸仙子眼中的世界,一如冥界幽司的黄泉路枯绝无望,只剩亘古不变的光阴相伴,无所谓悲与喜。 然而忘川河边的一眼终是抵尽万年,那男子映红远山的如画眉眼里映出她的执念。前世的执念,今生的不甘,她突然很想看看那碧火黄泉的艳丽,火照之劫的动荡。 天遣之下,三生轮回,人世八苦她皆一一体会,可到最后只留下了清泪一行。 那上古传下的青石,立在三途河边千万年之久,记忆着三界六道的因果,却因受了她三生情泪,生了侧隐之心。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纵使光阴荏苒渺无尽头,只愿能得片刻圆满,亦如梦昙,虽只绽放一瞬,便是璀璨一生。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虐恋情深 前世今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曼珠沙华 ┃ 配角: ┃ 其它:古风言情幻仙 ================== ☆、楔子:天若有情天亦老   冥界幽司,来自三途河上的一卷狂风吹起一片飞沙走石,给原本灰黑一色的黄泉路上又增添了一笔颓败之色。都说黄泉路上无景色,这数万年的枯色着实看得人心如死灰。   冥界的三途河相隔生死两界,没有人知道它的源头从哪里来,也没有人知道它最终流向何处。相传人死后会先入鬼门关,过了鬼门关后便是黄泉路,黄泉路的尽头有一条河名为忘川。而忘川便是这三途河最长的一支支流,关于忘川,佛经中记载:“浮云无法掠,飞鸟无可渡”。忘川河上无活物,除了冥间偶尔残卷而过的阴风,那无波河上唯剩下一座横隔在忘川两岸的奈何桥,孤身矗立在亘古不朽的岁月里。   奈何,奈何,桥如其名,无可奈何。奈何桥下有一块青色的石头,名曰:三生。三生石上记载着每个人的前世、今生与来世。三生石旁座落着一座亭子,亭内有一垂暮老妇,不分昼夜取忘川之水与凡人之泪烹煮一锅茶汤。但凡来到桥下的鬼魂,皆须饮下一杯忘川水煮,才能踏上奈何桥。   过了奈何桥,鬼差会根据各个鬼魂生前所行善恶,将之送往命定的六道从而得以轮回。这是规矩亦是天命,古往今来从来没有哪个鬼魂可以逃得过。那些阳寿散尽的魂魄,纷纷排着长队一个接一个接过自孟婆手中递出的茶汤,饮完之后便有鬼差前来差押他们步上奈何桥。   这长长的队伍中,几乎所有魂魄的脸色皆是清一色的苍白可怖,然而此刻这个刚从孟婆手上接过一碗茶汤的男子,他的脸上却满是灰黑土色,脏得连面容也看不清。待他举起手中茶碗正要一口饮尽时,却被身后陡然冒出的判官笔一把打掉,灰色的茶碗应声而落,摔得粉碎。   那男子身子抖然一凛,只听得身后一个刚正不阿的声音响起:“转过身来。”过了半晌,那男子才慢慢地转过身去,却始终低着头。   黑面判官嘴角噙着一丝冷笑,二话不说拿起手中的判官笔对着他的脸就是一翻狂扫。那男子被扫得不得不抬起头,然而令在此的大鬼小鬼纷纷震惊的是,那张原本脏乱灰黑的脸被判官大人的笔一扫,竟然奇迹般地扫出一个俊朗易常的白面小生来。   黑面判官眯着眼打量着眼前这个不卑不亢的男子,一双粗重的眉眼下是洞悉一切的冷笑。他说:“你可真是好手段,竟然逃过枉死城那么多鬼差的眼睛,混入这奈何桥边往生的队伍中。可惜啊,这人算尚且不如天算,更何况你这无主孤魂,若本官也同他们一般好唬弄,那这身判官服怕是早就换了主人。”   面对黑面判官的一番嘲讽,那男子却终始保持沉默不发一语,眸中既无惊恐,也无悲凉,倒是让一旁的看客看得一片混沌。   黑面判官见他不说话,也不欲与他多言,唤来身后的鬼差命令道:“去给我拿锁魂链来,把他给我锁回枉死城去。”   “且慢……”一声清泠如山涧流泉的声音从三途幽风中飘来,众鬼随着黑面判官的眼睛一齐转向声音的来源处。   只见那灰影蒙蒙的残风中渐渐有一抹红色的影子徐徐走近,那鲜亮的红色宛如贫瘠的荒土中蓦然绽放的娇艳花朵,在这颓败的光阴中似隔世艳阳般,瞬间照亮了整个忘川河岸。   黑面判官对着来人躬身行了一礼,道:“曼珠仙子有礼。”   那红衣仙子笑着问道:“判官大人何故如此震怒,竟要以锁魂链来对付一个无主孤魂。”   黑面判官连忙道:“仙子有所不知,这小鬼生前乃是自尽,肉身虽死,但依生死簿上记载,他的阳寿未尽。一般这样的魂魄按例都是应先拘入枉死城的,等他日寿终正寝,才由阎王审判重入轮回。”   判官在男子面前踱了两步,指着他道:“可他不知哪来的倔强性子,非要赶着在今日投胎,早在枉死城他便求了下官无数次。可这生死有命,早有定数,别说是下官,就是阎王也不可轻易更改。我一早让他死了这条心,可没想到,今日他竟然趁着枉死城中混乱,逃了出来。还混入这往生的队伍中,企图蒙混过去。幸亏下官来得及时,才拦下了他,这才欲用锁魂链锁他回去。”   听了判官之言,曼珠仙子这才细细打量着眼前的这个男子,眉目清朗,满面正气,怎么看也不像大奸大恶之徒。   曼珠道:“判官大人可否将他交给我审一审,我倒想听听,他这般用心良苦,如此执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黑面判官听了却不甚担忧道:“仙子,此小鬼甚是狡猾还是让下官早些拘入枉死城,以免夜长梦多,再出篓子。”   曼珠听了却淡淡一笑,道:“大人怕什么,他区区一个无主孤魂难不成还能吃了我不成。鬼君让我执掌忘川两岸,他即到了这里,我便有责任将事情审个明白,若是出了事,尽管找我便是了。”   “这……”判官低头寻思片刻,说道,“既然仙子都这么说了,那这小鬼便交给仙子了,只是请仙子审完后,便速将他送回枉死城,莫让下官为难。”   曼珠正色道:“那是自然,判官大人尽管放心好了。”   言罢,那黑面判官离去,曼珠便带着那男子来到草亭旁的乱石林边,乱石成群,遍地哀凉,石林后是忘川绵延无尽的河水。   然曼珠还未开口,那男子便扑通一声跪下,一边磕头,一边恳求道:“望仙子垂怜,放我过奈何桥投胎去。”   曼珠看着他的眉头凝重道:“你可知,我为何要留下你吗?”   那男子跪着,摇了摇头。   曼珠道,“一般人死后,灵魂与肉身分离,一片孤魂,即无精神所支,更无心性可言。可你的意志竟然坚定到可以用尽心思唬弄鬼差,孤身从枉死城行至奈何桥边。”她眉间隐有不解,那是怎样的执念,执着到如此地步。   那男子似明白她的疑惑,缓缓道来:“说来仙子可能不信,我自被黑白二差带入幽冥地界,便已忘却前尘记忆。可自打进入枉死城,有一个念头却越来越强烈……”   “什么念头?”   “三生石畔,有人在等我,我在枉死城常常在梦中得见一白衣女子,在一块青石旁哭泣,说等了我许多年,但求再见我一面,了了心中执念,方能散尽三千尘世。她在梦中告诉我,让我今日务必投入人道轮回,如此下一世,便能与我相遇,了断尘缘,忘却执念。”   人的梦常言日有所思夜有梦,也或有仙人预警,阴人托梦,可这鬼魂的梦却这般离奇,实属难测。   “所以你是为了赴她之约,与她共入轮回,再续前缘,才如此执着?”曼珠问道。   “诚如仙子所言。”男子道。   “你倒是痴啊。”曼珠思虑半晌,却不得不道,“这人世有人世的法,冥界有冥界的律,每个人的前世、来生,三生石上亦有天命所刻,并非仅凭你一腔执念便可更改。你寿元未尽,若是放你投入轮回,扰乱了这世间因果,他日必有果报。”   “果报为何?”   “且不知。”   “既然不知,又有何惧!”   曼珠望着此人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坚定眼神,倒是一怔。   男子却问道:“仙子,你可曾生过爱恋?”   曼珠被他这一问怔住,神色一转,微微笑道:“爱别离,求不得,情爱是世间最大的痛苦所在。由爱而生的恨与伤害,折磨了太多的世人,我们为仙者又怎会去沾染那些七情六欲自损修行呢。”   那人言道:“仙子所言差矣,自古有黑必有白,有因必有果,凡事皆有其双面性。世人若无情,众生若无爱,紫陌红尘漫漫生途,岂非只剩冰冷的光阴为伴,这样的人世才是真正的无间地狱。”   他这番话曼珠自是从未听过,她低头沉思片刻后,依旧摇头道:“轮回六道,各有所苦,众生若能参悟便能得道,舍欲弃恶,行善修行终有脱离苦海之日。一切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并非常人能随意更改。就算你今日更改得了,终有一天也自会走回来,这便是命。”   “不……”那男子抬首,字字铿锵道,“我信人定胜天。”   他的话忽而令曼珠听得眼中一亮,然只一瞬却又黯淡了下去。她自出生之日起便是神仙,自小的信念就是要信守天道,潜心修行。如此他日才有资格飞升入上仙之列,可她也曾问过自己,就算入得上仙之位又如何。在幽司冥界这些年,帮着鬼君执掌忘川两岸。年年岁岁望着那枯绝凄惨的黄泉路,看着一众鬼魂来来往往,几万年来都不曾变过。然而这样枯燥而漫长的岁月便如那颓败的黄泉路般让见者生生无望。   她转身看着忘川河上灰蒙得视线不辩的天空,自语道:“天若有情天亦老,你又何苦如此执着。”   男子却摇了摇头,坚定道:“仙子,有些事不去做过又怎知不可能。世事多变,无论因果甜苦,只有真正尝过方能体会其中冷暖。只有真正尽力了,才能不负于心。”   “不负于心……”曼珠低声念道。回首再看了他一眼,然这一眼却让她震惊不已。只见他淡如远山的眉眼里,忽有一片赤色蔓延无边,在那双原本琥珀色的瞳孔上映出大片如画火海,仿似一滴滚烫的泪,带着前世的记忆深深灼入她的眼。   ·········   忘川河边,一身红衣的曼珠仙子站在忘川左岸,凝望前方被两个鬼差押着步上奈何桥的男子魂魄,那人的身影单薄如纸,却如就此镌刻在脑海之中一般,挥之不去。   “你可知这么做,会付出怎样的代价?”身后一个苍老的声音问道。   一阵阴风拂起她的红衣,衣袂翩飞如同张扬的花魅。曼珠未回头,她的声音在这喑渺的风中如同一段尘封多年的谶语:“婆婆,你可还记得我降生之初,三生石的预言吗?”   孟婆眉间一凛,试着问道:“你是说火照之劫?”   她对着风中伸出手,似在抚摸着什么:“我在他的眼底看到了传说中的那条火照之路,满山鲜红照亮了整个冥界幽司,这里再也不似这般满目枯绝之色。婆婆,你说那样是不是很美?”   孟婆大惊,忙道:“仙子,这火照之劫非同小可,万不可掉以轻心,否则只怕你三万年道行毁于一旦啊!”   ·········   男子随着鬼差行过了奈何桥,再往前走便是轮回道,六道轮回便是阴界与阳界的交汇处。喝过孟婆汤的魂魄会在这轮回道前忘断前世今生,投胎重入人世。他在即将步入轮回之时,听见身后差押他的二位鬼差的闲聊。   一位道:“这小子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竟然得忘川仙子垂怜,免去在枉死城枯等几十年的清冷光阴,可以先行轮回。”   另一位叹了一口气道:“一切因果轮回自有定数,仙子为他这般打乱天数,只怕要遭天遣了。”   “不知那天遣会是怎样的惩罚?”   “二位鬼差大哥,你们所说可当真?”那男子忽然转身问道。   鬼差半恼:“当然是真,要不然你当我们说这话来诓你不成。”   “不……不……”男子连忙解释道,“小人虽只是一魄孤魂,可自问在人世还是读过几年圣贤书的。若真如二位鬼差大哥所言,这般损人利己之事,小人是万万做不得的。烦请二位鬼差大哥还领我回去,免那忘川仙子为了小人而无辜受罚。”   鬼差听了冷哼一声,不以为然道:“哼,你这人倒新奇,之前一心求着仙子放过投胎的是你。现在到了轮回道,想返回去的又是你。你当这奈何桥,是你家开的,想过就过,想走就走,你且回头再仔细看一眼。”   他闻之回头,一眼望去,只见那忘川河上,氤氲起层层浓雾。大雾下的河水反射着清冷的寒光,河上哪还有什么桥,他瞬间惊得说不出话来。   另一个鬼差说道:“凡人的魂魄,只要喝了孟婆汤,渡过奈何桥,除了入轮回道便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哪还有你后悔的余地。”   说罢不待他反应,便一把将他推入人道轮回,他被卷入轮回之时,最后一次定睛一望。河对岸,她的容颜已经模糊难辩,唯有眉间那一粒朱砂殷红似血,便如烙印般深深的印在了他的魂魄深处。 ☆、白莲卷第一章:藕花深处少年郎   仲夏之季,清晨时分,远方那日头尚隐在天之彼端。一夜天水迷散过后,前日的暑热便不觉消散了几分。十里荷塘之上,笼罩着一层若有似无的浩渺烟波,晨风拂过,湖上漾起层层碧色涟漪,衬着这湖光天色,宛如一幅如梦画卷。   在几声啼岸的白鹭声后,有一缕少女的歌喉自那浩瀚荷塘之上隐隐传来,声如银铃,随风而来,低吟浅唱:“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哎哟……”   “扑通!”   一声惊叫声,伴随着重物落水的声音,打破了这碧波荷塘宁静的清晨。   莲花瞬间咽了歌喉,停下手中撑着的竹篙,一双玲珑剔透的眼睛四下张望,找寻着声音的来源之处。她闭上眼睛侧耳倾听,依稀听到前方不远处似有人在呼喊“救命”。   她辩得大致方位后,便双手执篙,驱动小船快速向前行去。待船行至数丈远时,果不其然在隐隐雾色下看见了一只小船,而离那小船几尺之外的湖中央,有人正在水中扑打着水花,挣扎着求救。   她忙放下手中竹篙,一纵身灵活地跃入水中,不消片刻便将那人救上了小船。   落水的乃是一位青俊模样的少年公子,莲花将他伏在船头,并不断地替他拍打着后背,让他能顺利地将呛进肺中的水全数咳出来。待那人转过身来,她才得以看清他的面容,只见他一身白衣,银冠束发,俊朗的面容因溺水之故隐透着青白之色,额前几缕碎发散下,略显出几分狼狈之色。   “呵呵……”莲花看着咳个不停的他,轻笑出声。   他听到女子的笑声,颇显尴尬,抬起头打量了她一眼,却半红着脸侧首问道:“姑娘在笑什么?”   莲花看他略带羞怯的样子,便更是有了笑意,她打趣着道:“我是在笑,你即不识水性,一个人跑到这空旷的湖面上来做什么?”   那人叹了一口气,道:“近日天气炎热,家父受了些暑热,肝火郁燥,不幸病倒。我听大夫说,摘些新鲜的莲子就着当天的露水煮成茶水饮下最能治病,就一大早起了身前来。从前坐船坐惯了,没想到原来这驾船却不是件易事,幸而遇见了姑娘,要不然可真得入这湖里喂鱼了。”   “哦,原来是这样。”莲花听他一说,心底蓦然升起一抹敬佩,“公子你可真孝顺!”   他听了却笑着摇了摇头,道:“这没什么,古语有云‘百善孝为先’为人子女,理应以长为先,尊老敬贤。”   莲花听了掩袖一笑,说道:“小公子你真有趣,说了这么多,不知该如何称呼啊?”   只见他双手交叠对她郑重地行了一礼,低着头说道:“在下江陵裴梓朔,今日蒙姑娘相救,他日若姑娘有用得着在下的地方,必当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莲花见他言辞恳切,入情入理,然却发觉他上船已久,却未敢正眼看着自己说话。心中便暗生几分愠恼,遂不冷不热地说道:“公子这话说的虽好听,但你说话却为何不敢看着我的眼睛?难不成是本姑娘长得丑陋,怕污了公子的眼睛?”   裴梓朔大窘,忙解释道:“姑娘多虑了,并非如此,并非如此……”说着,不得以僵硬地抬起头,然只看了她一眼便又吓得侧过脸去。   莲花原本在心中压抑的不快,此刻愈加浮上心头,她恼火道:“即非如此,你为何不抬起头来?”   在她的质问声中,裴梓朔再次僵硬地抬起了头,一张清俊的脸,一本正经地看着莲花的眼睛,却连眼珠子都一动不敢动。   莲花看着他浑身僵硬、满脸通红的模样,心中正百思不得其解,低头忽而看见了自己湿漉漉的鞋子,眼睛顺着鞋子往上看去,瞬间一记惊雷在她脑中炸开。   她一手护在胸前,一手指着他尖叫道:“你还敢看,快转过脸去!”   得了她的命令,裴梓朔如蒙大赦般地转过了身,背对着她。他看着眼前那一片碧色的荷塘,长长地舒了口气,脸上的温度这才慢慢降了下来。   莲花又是尴尬又是窘迫,刚才只顾着与他说话,竟忘了大夏天的,自己衣着单薄。这一身粗布麻衣,此刻因沾了水正全部紧贴在身上,虽不像那丝绸一般有着透明之色,却将她玲珑有质的身形勾勒得轮廓毕现。她瞪了一眼背对着她而坐的裴梓朔,轻哼一声,不再说话,拿起竹篙撑着她的小船往河岸边驶去。   上了岸,将船系好后,裴梓朔也未敢回头,只侧身对莲花行了一礼,几多感谢后,便欲离去。   “等等……”莲花在后面唤住他。   裴梓朔刚停下脚步,便感到身后有东西扔了过来,他微微侧首一看,乃是几捧新鲜的莲蓬。   身后传来莲花的声音:“这些莲蓬你拿去为你爹爹治病吧。不过切记,莲子虽能清凉拜火,养心安神,但莲芯苦寒,多食伤身,最好将其分开食用才好。”   裴梓朔闻之大喜,遂再次背对着她作了一辑,说道:“多谢姑娘,恕在下唐突,敢问姑娘芳名,家住何处,来日定亲自登门道谢。”   莲花看着他腼腆的样子,不禁掩袖而笑,半晌后说道:“我叫莲花,家就住在这十里湖旁的青衣巷中。道谢就免了,若公子下次还想寻些莲子,直接找我来讨便是了。可别再孤身一人,跑到这湖中去了,这十里湖中时有风浪,不识水性可是很危险的!”   ··· ··· ···   几日后的傍晚,落霞幕晚,青衣巷中的一间四方院中,莲花正抡着根扁担恶狠狠地从里屋冲出来,追着院子里的两个小贼打。边追嘴里边骂着:“你们俩个不长眼的小贼,偷东西竟敢偷到姑奶奶家来了,看我今天不打断你们的腿!”   那俩儿小贼腿脚虽快,围着院子跑了几圈却终是渐体力不支,于是便机灵的往门边跑。眼看着身后的扁担就要落下,他们手脚利索地除了门栓,一开门也不顾门外有人,横冲直撞地跑了出去。而紧随其后的是莲花用尽全身力气抡出的一记扁担。   “啊……”随着扁担的落下,一声男子的痛呼声响起。   莲花这才气喘吁吁地抬起头,看着正被自己的扁担架着肩膀的来人面孔,不禁傻了眼。   茅草屋内,裴梓朔坐在屋中的小竹凳上,将衣领褪至肩下,露出宽阔肩膀上的一片淤青。莲花看得有些目瞪口呆,自己当真是用尽了吃奶的力气,幸亏这一下是打在了肩膀上,要是落在头顶上那还不得出人命。   她自罐中倒出自家的药酒,在他的肩膀上来回搓着,看着眼前的人,脖子上的青筋凸起,却仍是一声未吭,不禁问道:“很疼吗?”   裴梓朔不置一言,过了半晌,只轻轻地摇了摇头。   然而自他额头滑落的汗珠却让莲花心中隐隐有了数,为了能分散他的注意力,她假装问道:“公子今日可是来找我寻莲子的?”   裴梓朔慢慢松开紧咬成一团的牙齿,脸上紧绷的神情亦有所缓,回道:“姑娘上次赠我的莲子,我给家翁煮水服下后,家翁的病已有好转。且听说了姑娘于湖上救我性命,大赞姑娘英勇,此次特命我带了些薄礼来拜谢姑娘。”   上完药酒,莲花帮他把衣领收拾好,轻笑着摇了摇头:“呵呵,令尊缪赞了,他要是见到你今天这般模样,大概赞我的英勇便要变成鲁莽了。”   裴梓朔也笑了:“怎会,原是我来的太唐突了。”   他穿好衣裳,一转首扫视了一遍屋内,只见室内家居清简,一一摆放有致,却不见有他人居住的样子,索性问道:“莲花姑娘,你一个人住吗?你的家人呢?”   莲花将药酒放回柜子里,背对着他轻叹了口气:“我原是孤儿,幼时被义父好心从十里湖旁捡了回来,我十四岁那年义父得了急症离世,如今家里便只有我一人了。”   裴梓朔闻之,不禁心生一丝怜悯,接着问道:“那平日里姑娘以何为生呢?”   莲花听了忽然来了兴致便与他一一道来:“我自小在这湖边长大,水性好的很,春天水暖之时可以下水捕渔采藕换钱,夏天的时候可以采莲蓬。我平素又喜弄花草,闲暇之时邻居家的王叔偶尔也会带我到大户人家帮忙做做花匠,挣点零工钱。”   裴梓朔听了,心中更是敬佩不已,思索了一阵后,道:“在下不才,萌祖上庇荫,家中于此地有几方宅院,平日里就曾为打理院中花木而忧烦过一阵。今日得遇姑娘可真是家中花木有幸,不知姑娘可愿随裴某入府做裴某家中的专职花匠,帮裴某照顾家中的一院芳菲?”   莲花听得一愣,过了许久才回过神道:“公子的好意,莲花心领,公子若有需求,莲花愿时常入府帮忙打理花草。只是莲花过惯了无拘无束的生活,府上专职花匠一事,还是算了吧。”   裴梓朔听后,急忙道:“姑娘你就答应我吧,常言道‘受人滴水之恩,必当涌泉相报’今日梓朔见恩人孤身于此,受肖小之辈期凌,想必亦非一日两日,心中着实不安,若姑娘不答应,梓朔便坐在这儿一直等到姑娘答应。”   裴梓朔的话如一季久违的春风,拂过莲花的心头,所过之境花开遍地。自义父走后,她一个人生活多年,苦历人世风霜,尝尽世间冷暖。从前年少时那个柔弱的小女孩,如今已经长成了这般敢于孑身独立的女子。然而即为女子,谁的心中没有一个深闺梦,谁的心底没有一片柔软地。她将自己的小女儿心思埋进心底数年,此刻却因为眼前这个只见过两次面的陌生人的一席话,而蓦然拾起那一片遗忘多年的柔弱。   那一刻,她不记得自己是否有流泪,只知道自己是在一片心感神动后,如魔怔般地点了点头。    ☆、白莲卷第二章:唯愿君心似我心   莲花应了裴梓朔之请,入了裴府做花匠。然而,裴家之大却远远超出她的想象,光是庭院便有好几处,且一进院内皆是一片风光无限好。主人家的园子里还从护城河中引了一泓清水作成池塘,杨柳立岸,依风轻扬。各处院子里都植有不同的植被,茉莉莹如雪,凤仙烂若霞,蔷薇满枝,海棠争艳,一树树高大出尘的广玉兰与牡丹栀,总在寂静的夜色中暗芳袭人。   是日夏末傍晚,庭院里的紫藤开出了第二季花朵,在蜿蜒如盘龙的灰色枝杆顶端,悬挂着大串大串的硕大花穗,紫中带蓝,灿若天边流霞。正应了那一句“密叶隐歌鸟,香风流美人。”   莲花正拎着木桶为园子里的几株花草浇水,起身之时一回首,便看见那紫藤花架下的石桌上,正趴着鼾然入睡的裴梓朔。她蹑手蹑脚地走近,放下木桶,轻轻坐在了他旁边的石凳上,一垂首,看见他英朗的剑眉下,浓郁的睫毛在紧闭的双眸下投下的淡淡剪影。   莲花低头细细看去,只见他肤如白瓷,唇红齿白,不由得让她想起那折子戏里的白面小生扮的英俊状元郎。有风吹过,淡紫色的花瓣随风而落,有一片正好落在了他的额角处。莲花伸手欲将它除去,却发现他轻掸在石桌边的左手上,正握着一方丝帕。   她带着一丝好奇,将那丝帕轻轻从裴梓朔手中抽了出来,徐徐展开。只见那上好的丝绸之上,绣着几朵风姿绰约的白莲与碧色如翠的荷叶,绣帕的上方还题了半阙词。“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开花落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一阵清风穿亭而过,花叶摇晃泛起阵阵紫藤花香。裴梓朔被掠过鼻尖处的花瓣痒地打了个喷嚏。他睁开朦胧的双眼,待视线清晰之时,便看见坐在他身前同样怔怔看着他的莲花,“呃,莲花姑娘,你看着我做什么,难不成我脸上有东西吗?”裴梓朔看着莲花怔怔的面容疑惑道。   莲花黠然一笑,挥了挥手中的丝帕,戏谑道:“我是在看,你一个大男人握着人家姑娘家的丝帕入睡,这春日一梦,可有脸红否?”   裴梓朔刚睡醒,原本木然的一张脸,经她这一调侃赫然升起两抹不自在的红晕:“咳咳……”他低头头装作咳嗽了两声,不自在道:“莲花姑娘,你误会了,这丝帕是我捡的。”   “哦!捡的?”莲花好奇,“那你为何不还给人家?”   裴梓朔眨眨了眼睛,目光顺着架上藤蔓攀延而去,慢慢忆起那日的些许细节。此事还得追溯到孟春时节,那日天晴日暖,碧草如丝,满城春风中随处见可见随风而来的淡青色柳絮。此时正是出游踏青的好时节,裴梓朔与友人结伴出门游玩时,路经醉月楼,被这方从天上飘下来的丝帕遮住了额头。   待他取下丝帕仰首望去之时,但见楼上的小轩窗前,立着一位青衣女子。眉目如画,倾城似雪,一双剪水秋瞳正出神地望着远方,额间隐隐一点朱砂痣,如含苞待放的凤仙骨朵,惹人凝眸。   裴梓朔等人看得一时怔仲,谁也不敢出声打破这幅清逸绢致的美人临轩图。待到那如画美人阖窗而去之时,他才回神想起,还未将此帕交还与她。后来一经打听才得知,那女子是这醉月楼中花魁,唤作薛渺渺。听说她一身傲骨才色无双,虽身在青楼,却从来只卖艺不卖身,因此引得一大批江陵才子与地方富甲的追求。且听说她一天只见一位客人,拜见之人皆须提前下帖,通过审核才能见到她。他们一起进了醉月楼寻问拜帖,却听楼中人告诉他们,排队报名见薛姑娘的人都排到了明年。   裴梓朔微叹了一口气,遗憾道:“我没能见到那位薛姑娘,自然没能将这帕子交还与她。”   莲花留意到他提起那女子时,眼中流露出的异样光彩和最后那一句时的遗憾。她拿着手中的帕子凝视半晌,说道:“想见她,其实也不一定很难,我这里倒有一个方法可以一试。”   裴梓朔闻之大喜,忙问道:“什么办法?”   莲花指了指绣帕,道:“你看这帕子上绣着白莲,说明这定是帕子主人的钟爱之花。还有,从这半阙《卜算子》中亦可读出,这位姑娘不甘沦落风尘的心境。而白莲,出淤泥而不染,花瓣皎似圣雪,亦映出了这位姑娘的自身写照。即是如此,你不妨以白莲赠之,所谓‘红颜易老,知己难求’说不定她见你能读懂她的心思,会愿意破例见你一次也未可知。”   裴梓朔听了莲花的一席话,眸中一亮,满目震惊之色,他讶然道:“我只知莲花姑娘心思细密,果敢坚强。然却不知姑娘不仅能识文读字,还如此博学,竟能将这一方丝帕与半阙词,推理出如此有理有据之言,实在令梓朔不得不刮目相看。”   莲花笑道:“博学二字可就真不敢当了,只是幼时收养我的义父,原是乡里的教书先生。莲花愚顿,自小跟随义父左右,长篇大义没学懂多少,字倒识得几个,且十分爱看义父搜集的古人诗词,看得多了,其中意境自然也能猜得几分。”   “姑娘实在过谦了,古人云‘巾帼不让须眉’姑娘今日一席话,着实让裴某大开眼界。”裴梓朔眼中满是惊艳之色,然忽而想起一事,眸光却又是一暗,“只是现在已是夏末秋初,湖上荷花大多已开败,连那莲子大多都已枯老,这白莲怕是得到明年才能寻得了?”   莲花摇头,笑着安慰道:“公子忘了还有我吗?诚然如你所说,在十里湖边望去,确实已经看不到荷花盛开,但若驱着小船在十里湖上走上一遭,区区几朵晚荷还是不难找的。”   “真的?”   那一瞬,裴梓朔好看的眉眼中闪过一星如流星般璀璨耀眼的光芒,那光芒太美让莲花看得有些入迷,她不自觉随着他的嘴角弯出同样一抹好看的笑,对他说:“真的。”   ··· ··· ···   第二天一早,莲花将从十里湖上绕了好大一圈才找到的一捧白莲交至裴梓朔手中。他喜不自禁地抱着莲花转了一大圈,吓得莲花轻叫了几声,才放她下来。他对她道了无数声“谢谢”,便一转身捧着一大捧白莲跑了出去。   莲花站在他身后,看着他如沐春风般地跑出了那扇朱红色的大门,心中暗暗想着,原来这世上会有一个人,让你因他的难过而难过,因他的快乐而快乐。   她忽然想起少时曾读过的一首诗,不禁脱口而出,“但愿君心似我心……”然而念至下一句时,却蓦然地顿住了,不觉傻傻的愣在了那里。   直到当日傍晚,莲花才看到裴梓朔踏着一席春风,笑意盎然地从外面走了回来。他见到莲花先是郑重地行了一礼,随即笑着说道:“莲花姑娘神算,我拿着那那束白莲请醉月楼中小厮转赠薛姑娘,半日之后那薛姑娘果然破例见了我,且与我畅谈了许久。”   莲花听了道:“那公子可曾将那帕子归还与她?”   裴梓朔一听,俊朗的双颊却蓦地升起两片绯红,低声回道:“薛姑娘听了我所说,却并未将丝帕收回。而说即帕子被我所拾,便是与我有缘,而她即收了我的白莲,自古来而不往非礼也,那帕子就所性赠与了我。”   莲花听了心中一空,淡淡应道:“哦……”   “总之此事还是多亏莲花姑娘了,梓朔在此再次谢过!”说着又要行礼。却被莲花一手拦住:“公子与莲花相识已久,以后就不要姑娘长姑娘短的了,这样多生疏啊,你叫我莲花就可以了。”   裴梓朔点了点头,道:“即是如此,莲花以后也别再称我公子了,唤我梓朔便是。”   自那日以后,莲花便鲜少在裴府中再见到裴梓朔的身影,她每天早晚两次到他住的园子里为花木浇水。连管家陈叔都劝她,不必浇的这么勤快,花木有了年岁,根茎可以吸收到水份,一天浇一次即可。她木然的点点头,第二天却还是照做不误。   某日晚间,她漫无目的地散步,却在无意间行至醉月楼前,闻得楼内丝竹阵阵,琵琶声声。莲花驻足,一眼望去,只见一片灯火流光中,醉月楼内钗环鬃影,香风流动。正对门前的舞台上有一红衣女子,循着乐声翩然起舞,身姿曼妙,舞姿轻灵如惊鸿掠水。周围不时响起的阵阵掌声如潮水拍岸,一个个寻花问柳的香客搂着如花似玉、衣衫单薄的美人,出双入对,欢声笑语。   莲花未在那些人影中寻得裴梓朔的身影,将欲转身离去时,忽闻楼上传来一串清朗的笑声。她抬首望去,只见那小轩窗半掩,糊窗的桃花纸上,映出一双璧人举杯对饮,相谈甚欢的影子。无边夜色中,莲花默默转身,天边一轮残月似钩,风中拂来的皆是脂粉酒香,自古才子配佳人,花前月下自有时,良辰美景奈何天。 ☆、白莲卷第三章:嫁衣徒为他人作   光阴如梦勿勿过,清风阵阵空堂来。   穿过裴府深深的庭院,冗冗回廊,园中花开花落,草木枯荣,冬去春来,光景四变,一转眼,莲花入裴府已近一年。十里湖上小荷初放,碧叶轻摇,在这风清日朗的初夏,莲花听得最为惊奇的一件事,便是眼前的裴梓朔心血来潮地要向她学撑船。   莲花有一搭没一搭地使着手里的锄头,头也不回地对身后的人说:“我说少爷啊,你没听人家说吗,人世有三苦,撑船、打铁、卖豆腐。你好端端一个翩翩公子,不多读些大道诗书,费这个心思学撑船做什么?”   裴梓朔见她不大理睬,一脸堆笑着说道:“大道诗书这些年读的够多了,人生在世总要多体验一下不同的生活嘛!我下次想采个莲子莲花什么的也不用每次都来劳烦你了呀。”   “我都没闲烦,你怕什么呢?”莲花百无聊奈的对他挥了挥手,“好了好了,您快回去吧。我还得干活呢,这些草可得在太阳下山之前全部锄完呢。”   裴梓朔听了倒是很识相的走了,只是没想到过了一会儿,他不知从哪里另找了一把锄头,一声不吭地走到莲花身旁,略显笨拙地挥着锄头,埋着头锄草。莲花不知道他到底想干嘛,也没当回事,只摇了摇头也不去管他。   时至傍晚,天色渐暗,天边一轮落日沉沉,半璧天空中晕染出大片大片的流金紫霞。莲花在一阵清风中抬起头擦了擦额前的些许薄汗,再转身看去,看到原本白衣翩翩的裴梓朔,此刻已经累得满头大汗,一张俊脸被半天的娇阳晒得通红。   莲花走过去递给他一只装水的葫芦,裴梓朔抬头一笑,放下手的锄头,接过葫芦便仰起头咕噜咕噜地大口喝着。不想喝得太急狼狈地呛了几声,莲花轻轻地帮他拍了拍后背,边拍边叹息道:“你看你好端端一个翩翩公子不做,把自己累得这般灰头土脸的,要是老爷见了非把我赶出去不可。”   裴梓朔用衣袖掖了掖嘴角后,正色道:“我虽从小生在富贵人家,可却并不是别人眼中吃不得苦的文弱书生,我今日这样做,只为了向你证明,我下决心要做的事就一定会做到。”   莲花看到有种坚定的光芒在他刚毅的眸子里熠熠闪动,明亮生辉,灿若星辰。   她一把拿过他手中的葫芦,却见他轻不可闻地抽了一口气。莲花皱眉,放下手中的葫芦,轻轻打开他虚合上的双手,只见那白皙的十指根部,皆微微肿起,且隐隐泛着血丝。   莲花不禁惊呼:“呀,你这呆子,使那么大劲儿做什么,好端端的一双手,都使出血泡来了。”   裴梓朔听了却是一串大笑:“哈哈哈哈……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叫我呆子,莲花你可真逗……”   莲花听了只觉两颊温热也不再看他,只小心翼翼地捧起他的双手,对着血泡轻柔吹着。   ··· ··· ···   六月清晨,十里荷塘,天边尚隐隐泛着一抹鱼肚白,十里湖上晨风微凉。一望无际的碧色荷塘之中,有一小船在湖中驶得歪歪扭扭,不见前行,却似原地打转。莲花悠闲地坐在般头,对着船尾手忙脚乱的裴梓朔指点道:“你应该再往船尾处站一点,靠着船舷注意保持平衡,这样竹篙下水时才能使上力。”   裴梓朔听了,点了点头,小心翼翼的把脚往船尾挪了挪。   莲花接着说道,“撑船时,竹篙要贴着船身垂直放下,且下篙速度一定要快,这样船才不会走偏,力道也才会最大。顶到河床以后,俯身将竹篙往后往下压,记住这压的力道一定要准,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力道小了船走得不远,力道大了竹篙插入淤泥太深,会很难拔。拔不出来的时候可以轻拧一下,若实在拔不出来就得弃篙了,要不然非掉入水不可。”   裴梓朔听得受益匪浅,感慨道:“没想到,这撑船里还有这么大的学问,今日可真是受教了。”   莲花坐在船边一俯身,伸手撩起湖面上的层层涟漪,回首对他嫣然一笑:“当然,这里边的学问可大了。控制行船的方向时,你想让船往哪个方向,就将竹篙下在船尾的同方向。在行船过程还可将竹稿甩在船尾当驼使,可使船平行行驶。当地渔民中有一句话是形容这行船的最高的境界的‘衣不润之袖不湿,船行百里力悠悠’。”   裴梓朔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依着莲花的指点,手中竹篙用的久了便感觉渐渐灵活了起来,不像刚开始那般僵硬的不受自己的掌控。每一下落篙也不再落空,小船开始在这湖上慢慢前进。船行悠悠中,绵延十里的碧色之中忽然有一抹鲜艳之色晃入莲花的眼中。她眸光一亮,自船中站了起来,见那一丛浓密的荷叶中如镶金点玉般立着一株新开的碧火红莲。   她笑着对船尾的裴梓朔招手道,“梓朔,快撑船,前方有刚开的红莲。”   裴梓朔也没听清她说的是什么,但听她说得这般惊喜,像见了宝一样,遂撒开了劲用力下篙,那小船便如自在的锦鲤在水上长游而去。   莲花趴在船头竭力一伸手,便摘到了那朵在满湖碧色之上大放光彩的红莲。她满面欣喜地一边回头一边提点道,“此处荷叶厚重,船行不易,你可要注意点,千万别掉下去……”   谁知她话还没说完,就听见身后“扑通”一声。她吓得傻了眼,慌忙走至船尾,却看到裴梓朔从水面浮了上来,头顶还沾着半截水草,一手抓着船舷一边冲她傻笑。莲花看得哭笑不得,佯怒的拿着手中的红莲便朝他头上打去,“呆子,你吓死我了,我刚教你那么多,敢情都白说了……”   在莲花的倾囊相授之下,那根青瘦的竹篙渐渐在裴梓朔的手中运用自如,原本只会在原地打转的小船,终于在他的努力下变成了十里湖上的一条木色游龙。   只是直至学成,莲花都未能知晓裴梓朔一心学撑船的真正原因。   直到那一天,她独自一人站在碧波摇曳的十里湖边凝眸眺望之时,只见远处暮光四重,一叶偏舟满载着一船的莲花莲蓬,伴着天边断鸿的余影缓缓驶来。船头坐着一位手捧白莲,笑艳如花的红衣女子,娇颜胜雪,更胜她手中的白莲,而船尾立着一位翩翩公子,手掌青瘦长篙御舟而来。裴梓朔一身白衣欣然而立,在落日的余辉中,与不时转过头的红衣女子谈笑风声,笑容灿若天边流霞。   他们便在这天地铺就的浪漫背景之下,乘着一叶偏舟缓缓而来,郎才女貌,仿若天作之合。这样的景致,美得像幅水墨画卷,却让观者不知不觉有着热泪盈眶地冲动。   ··· ··· ···   两情若在长久时,不闻暮暮与朝朝。   元景三年的那年春天来的特别的早,莲花去年刚种下的迎春花开出了一丛丛金黄色的小花,在碧色如烟的早春烟雨中,条条碧藤如镶金翡翠,醉人心怀。院中的几树红梅,于伏地的迎春之上盛开了满树娇艳似火的朱砂蝶,满院金红,相映如许,春风拂泪,落红似雨。   那日她在园中松土施肥,忽闻不远处的花厅内传来瓷器落地的脆响,惊地回头望去。不出片刻,只见裴梓朔黑着一张脸,满目愠色地大步走了出来。晚间,莲花心事重重地坐在园中的池塘边,依着一树刚发青的垂柳,望着湖中倒映的半弦残月发呆。   不知何时,池塘旁的假山后传来裴府丫鬟的低声私语。有一个声音问道,“听说今天老爷与公子在厅中大吵了一架,老爷气得连珍爱多年的白瓷盏都摔了,姐姐可知所谓何事?”   后一声音叹了一口气道,“此事我也是听与我交好的姐妹说起的,她白天正好在厅中侍茶。话说咱家公子今年已十八了,今日厅中,老爷与公子提起婚配之事,说起幼时与他订下的一门娃娃亲,今年彼家姑娘也已长到及笄之年。是以老爷想让公子于三月后的黄道吉日,带上聘礼上门提亲,谁知公子却不肯前去。”   “哦?”前一个声音惊讶道,“姐姐可知公子为何不肯前去呢?”   “早前我亦曾听闻,咱家公子与那醉月楼中花魁薛渺渺相交甚深,却不知公子竟对那青楼女子动了真心,在老爷面前坚定不移的说,此生非薛渺渺不娶……”   那人听后惊讶道:“原来如此,怪不得老爷会生那么大的气。”   “是啊,裴府立足在江陵数百年,祖上出的皆是在江陵数一数二的德高望重之人,如此高门大户最在乎的就是脸面,所以老爷又怎会让一个青楼女子进门。”   “扑通!”一枚石子落入平滑如镜的小池塘,在月光下泛起层层银色涟漪,假山后的二人听到声音吓得匆忙离去。    ☆、白莲卷第四章:朱门望断痴情苦   翌日正午莲花刚出房门,便遇到了匆忙来找她的裴梓朔,还有他身后紧跟着不放的两个下人。裴梓朔带着莲花来到府中的一处院中,回首对着身后二人沉声道:“我与莲花有话要说,你们走远点。”   谁知那二人听了却不为所动,裴梓朔见了微怒的说道,“父亲让你们看着我不让我出府,可没让你们像个糖人似的粘着我不放。我与莲花就在这院子里说说话,没插翅膀,飞不出去。”   那二人听了相视一眼后,慢慢的往后退了数丈远。裴梓朔见他二人走远,拉起莲花的手走至廊中一角,低语道,“莲花,帮帮我,现在只有你能帮我了。”   莲花抬头看到他额上急出的一层薄汗,不紧不慢的拿出帕子帮他擦了擦额头:“你要我怎么帮你?”   裴梓朔见她愿意帮忙,顿时心花怒放,激动的一把抓住她停在他额头的手,一双星目饱含希望地说:“帮我出去,我已经好几天没见到渺渺了,我一定要出去,你帮我……”   莲花深深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盛满的那些深沉的爱与希翼,如深深的芒刺扎在她的心上。她竭力让自己对着他微笑,掩饰般地眨了眨眼睛,轻轻地点了点头。   一个时辰后,莲花带着一身小厮打扮的裴梓朔来到柴房旁边一扇运送柴火的小门前,打开门往外看了两眼,对身后人说道:“你快去吧,记得天黑之前要回来,要不然会被发现的。”   裴梓朔满目感激的看着她道:“莲花,谢谢你。”   她笑着摇了摇头,轻推他出了那扇门,看着他在小巷子里匆匆离去的背影,她低声说:“不回来也没关系……”   当夜裴府之内灯火通明,夜风穿过深深的回廊,拂过院中几树花木,直直的吹在跪在厅中的裴梓朔身上。他微微地打了个寒颤,挺直了跪得有些疼痛的后背。裴老爷放下的手中的茶盏,看了眼已经跪了多时却依旧一声不吭的裴梓朔,沉声问道:“我再问你最后一次,你究竟想通了没有?”   裴梓朔的声音不冷不热,亦听不出任何语调:“梓朔的心意自始自终都不曾变过,我说过此生非薛渺渺不娶。”   “咣铛!”裴老爷怒起一扬手,桌上的茶盏一应摔得粉碎,那些蹦裂的碎片直直的打在裴梓朔的脸上,他亦不躲避。   “畜牲!”裴老爷站起身,一只手因生气而微带颤抖的指着跪在地上的裴梓朔,厉声道,“你想要娶那个青楼女子过门,辱我裴家百年英名,我告诉你,别说我还活着,就算我死了,你也休想如愿!”   站在一旁的裴夫人见状,立时上来打圆场:“老爷,你胡说什么呢,百无禁忌,百无禁忌……”   裴老爷一拂手,背过身去,对着裴夫人冷冷道:“你看看,你教出来的好儿子!”   裴夫人不敢再去惹他生气,遂走到跪着的裴梓朔身旁,低声道:“梓朔,听娘的话,快去向你爹道个歉,你怎能为了一个青楼女子与你爹爹反目成仇呢!”   裴梓朔听闻,蓦然抬头,满目皆是冰凉,他痛心无比的说:“娘,你怎么也这么看渺渺呢,她虽于生活所迫身在青楼,但却从来洁身自爱,只卖艺不卖身。她与孩儿两情相许,真心相爱,为何你们总是顾及那些虚无的名义,而去否定她的一切?”   裴老爷闻之却不由冷哼一声,不以为然道:“虚无的名义,你倒看得通透,可在世人眼中,不管她是卖艺还是卖身,都是为人所不耻的青楼女子,一身娼名,至死都要背到坟墓中去。”   “不!”裴梓朔坚决的回道,“那是她没有遇到我之前,既然她遇到了我,我便会用我的一生去保护她,决不让她为人所看轻。”   裴老爷的眉头皱成一团,强忍住心口的怒火道:“我今日就跟你把话说明白,你若坚持要娶那女子,从此刻起便滚出我裴府大门,从此我裴氏的族谱上,便再没有你裴梓朔这个人。”   裴夫人闻之大惊,哭诉道:“老爷你不能啊!我这辈子就生了梓朔这么一个儿子,你要逐他出族谱我们裴家可就要无后了呀!”   裴老爷一言不发地陌然转过身去,负手而立,仿似在等待裴梓朔的答案。   裴夫人见状又向裴梓朔劝道,“梓朔,快向你爹磕头认错,难道你真要弃爹娘于不顾吗?”   裴梓朔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他努力睁大眼睛,全力逼回眼中不可轻弹的男儿泪,死死地咬紧牙关。   片刻之后,他双手伏地对着裴老爷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又转身对着身旁的裴夫人磕了同样的三个响头。然后他抬头看着背对他而立的父亲,说:“爹……”又转头对着破涕为笑的裴夫人道,“娘,孩子儿不孝,不能侍奉双亲左右。若有来生,定当做牛做马,以报爹娘养育之恩。”   裴夫人瞬间无力地跌倒在地,泪眼纵横地看着他哽咽道:“梓朔,你……”   他再一伏地,过了片刻缓缓起身,顾不得双腿因跪得时间久了而产生的麻木感,一步一步地往花厅的门外走去。   左脚刚迈出门槛一步,便闻得身后老父心力交瘁的声音:“孽障,你若今日敢踏出这门槛一步,就永远也别回来……”   裴梓朔闭上眼睛,有一滴泪水划过他俊朗的面容,他咬了咬牙,大步走了出去。然他还没走出门前的台阶,便闻身后一阵慌乱在沉沉的夜色中炸开了锅。   裴夫人在身后失声大叫:“老爷,老爷,老爷你怎么了……”   裴梓朔蓦然回首,只见老父双目紧闭的倒在花厅的地上,嘴角噙着一丝鲜血,而一旁的母亲正抱着父亲的身体失声痛哭。他终是没能做到一走了之,如同莲花第一次认识的那个英俊公子一般,他温文尔雅,心地纯良,他的心亦如他所说,“百善孝为先。”   裴老爷在一气之下大病不起,脑中虽有明目,却话语不清,四肢一概不能动弹,大夫对此的诊断为中风。虽说日后汤药配合针炙治疗,四肢功能可能会有所恢复,但最后仍细细嘱咐日后绝不能再让病人生怒气郁或受到任何刺激,否则别说康复,重者可能会随时毙命。   至此裴梓朔与薛渺渺的事,暂时被所有人默契地缄默在了大好春光中。原本跟在裴梓朔身后的人,早不见了踪影。但他却极少出门,大多数时候独坐在书房或院中发呆,莲花眼见着他的身影在春风中一日一日地消瘦。   人间四月夜正浓,月朗风清,裴府之内华灯初掌,园中缠架紫藤初吐花蕊。淡紫色的花穗在蓊郁繁盛的绿叶间,轻盈摇晃,影影绰绰,暗香自来。裴梓朔一人独坐花架下,一手持壶一手持杯,自斟自饮。他这个样子坐着已近一个时辰,手中酒壶也换了好几只。   莲花站在回廊处再也看不下去,她走过去,抢过他手中的酒,斥道:“别喝了,酒喝多了伤肝伤胃啊。”   裴梓朔看了一眼来人面孔,见是莲花,闭了闭眼轻声道:“我知道,可是如果不喝,我会伤心啊。”   莲花在他身边坐下,将那酒壶放在一边:“借酒浇愁愁更愁,喝了就能不伤心吗?”   裴梓朔沉默了半晌才回道:“至少能让我不那么清醒,不清醒就不会这么难过了。”   说罢,直接扔掉了手中的杯子,拿过一旁的酒壶。一仰头,壶嘴里流出的液体在月光下划出优美的弧线,直灌进他的嘴里。   莲花见状,一把抢过他手中的酒壶,赌气道:“真要喝,我陪你……”她也学着裴梓朔的样子,仰起头哗哗的往喉中倾灌,她平时很少饮酒,此时又喝得这样急,不由得被呛地咳个不停。   裴梓朔见了,眯着半熏的眼,笑道:“不能喝就别逞强。”言罢,又接过酒壶自饮,如此一来二往,一壶酒饮尽,二人皆有了醉意。   月色清朗,夜风微凉,吹在他们的脸上何等的畅快。风中花香隐隐拂过鼻尖,裴梓朔睁着朦胧的双眼看着身侧的莲花,依稀问道:“莲花,你那么聪明,可明白爱一个人是什么滋味,你可知爱她却不能与她相守又是什么滋味?”   莲花仿似没听见一般,只在夜风中轻晃着脑袋,却不答他。   可能裴梓朔原也没指望她能回答,他闭上眼睛,继续自言自语,“我该怎么办,我若逆了双亲之意娶了渺渺便是不孝,但我若顾全双亲而负了她便是不忠。你说这世间可有两全之法,你说我该怎么办……”   耳边传来虫鸣阵阵,回应他的依旧只有晚间的朔朔风声。过了许久,莲花听到身畔传来清浅均匀的呼吸声,才睁开了一双闭得通红的双眼。她怔怔地看着身边依着紫藤花架沉沉入睡的白衣男子,艰难开口道:“我如何不懂,可懂得又如何,渡人难渡己,不过徒增烦恼而已。且不说我无力改变得了命运,就算改变得了,又能否改变得了你的一颗心……”   夜风拂香,琉月满庭,她轻抬起手抚上裴梓朔微蹙的剑眉。俯身在他的唇上落下绵柔的一吻,合着她的眼泪,微咸中带着一丝淡淡的苦涩:“请原谅我,这一生中唯一一次大胆地僭越……”   睡梦中的人,眼角轻轻动了动,却没有睁开,风中传来花香默默,不知他在梦中是否也尝到了那抹带着苦涩的咸味。 ☆、白莲卷第五章:红妆十里卿不见   时年六月,小荷初放,六月初六,是黄历上明写着的黄道吉日,可那日却是个阴天,不见艳阳,大风吹着天边灰色的流云迅疾而去。裴府上下迎来久违的一片喜庆,大红的绸缎绕梁三尺,府中花木皆是一片姹紫嫣红,手工精巧的喜字随处可见。就连大病已久的裴家老爷也在今日拂着笑脸,拄着拐杖自在地行走。   大门口传来鼎沸的人声与震耳欲聋的鞭炮声,想是迎亲的队伍回来了。莲花匆忙赶至大门口,看见一身大红喜服的裴梓朔坐在马上,身旁高朋好友的喜祝之声不绝于耳,他脸上去始终面无表情。身后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里,一顶鲜艳华丽的喜轿,在八个家丁的合力相抬下缓缓走来,那里面坐着的是裴老爷多年好友,江陵李道然家的长女。   裴府门前,马停轿落,一番礼数后,吉时已到,二位新人在亲朋好友的拥簇下,走至正屋大厅之内,行新婚之礼。厅内所有友人皆在厅门两边站出长长的队伍,笑声如祝。   裴梓朔眼神空洞地与新娘共牵一缎喜绸,同步走来,所见之者,人人皆赞,门当户对,郎才女貌。莲花站在一众人群中,看见他的脸在那大红的喜服下映出异样的苍白,此刻这一众人群中,怕也只有她一人能体会他心中所念所悲,可是她帮不了他。   恍惚中她听见有人高喊:“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不好了……”众人纷纷回首,看着从外面传来的惊叫声,片刻后只见一小厮模样的男子,从外面跌跌撞撞的跑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道,“不好了,醉月楼的薛姑娘投湖自尽了……”   裴梓朔茫然无波的眸子里,瞬间燃起了亮光,他不可置信地抓前着那个来报信的人吼道:“你说什么,说清楚啊,谁投湖了?”   那人被他一吓,结结巴巴道:“是醉……醉月楼……的……薛……薛渺渺姑娘……”   那人还未说完,众人就见裴梓朔一把扯下挂在胸前的大红绣球,出了厅门,飞奔而去,眨眼便不见了人影。   莲花来到十里湖的时候,正下着蒙蒙细雨,十里碧荷在那如烟雨幕中绰影朦胧,湖上似起了一层淡淡雾色看不清远方景色。漫天霏雨中,裴梓朔全身湿透的驶着一叶轻舟,在湖上逡巡,他在那漫天雨幕中,声嘶力竭的叫着那个人的名字。十里湖上碧叶摇晃,雨打残红,除了风声雨声,失却了其它任何回应之声。莲花撑着一叶小舟驶至裴梓朔身后时,他瞬间回过头,然而眼中蓦然升起的一缕光,却在看到她的那一刻黯淡成灰。   莲花隔着一天雨幕,劝道:“公子,我们回去吧!”   裴梓朔看着她,双眼通红,轮廓刚毅的脸上依稀划落的不知是雨还是泪。他的声音在悲凉中隐透着乞求:“不,我要找她,我一定要找到她,莲花你帮我,帮我一起找啊……”   她看着他这般悲痛至极的模样,心里万般不是滋味,心虽不忍却不得不说道:“公子,附近渔民都找了一下午了,却未见踪影,怕是……怕是……”   “不……”裴梓朔沉声打断她,固执的摇头,“不,我不能让她就这么走了,她连道别都没留给我,我不能……”   他转身,在一片凄风苦雨中绝望的呼唤,“渺渺,渺渺,是我的错,我不该负你,是我的错,你回来啊,我一定会娶你的……”他的声音如投石入湖的涟漪般声声散入风雨飘摇的湖面,却残忍得连一丝回音都不见。直到最后他的力气用尽,冰凉的湖面上回荡的只余一片比雨水更冰冷的绝望,“该死的那个人应该是我,可你为什么连弥补的机会都不肯留给我,为什么……”   风声交错,烟雨几重,一声凄厉的悲问在空旷的湖面上回荡,最终散尽在飘渺无依的天边。十里荷塘,红颜薄葬,旧人妆新人伤,相思道尽入风浪。   附近的渔民说,六月初六那日清晨本是好天气,他们如平时一般入湖打鱼,谁知船刚行不久,便看见湖上的一只小舟上站着一个红衣女子。说来奇怪,原本风平浪静的湖上突然狂风大作,他们竭力稳住船时,有人便看见那红衣女子纵身跳入了水。他们原以为她习得水性,谁知跳下去半天不见浮上来,便有人跳下去救人,结果他们搜寻了半日,仍未搜得那女子身影。后来有人在那条小船上发现了一条染血的丝帕,经人证实才知是那投湖的是醉月楼的薛渺渺。世人无不叹息那样一个倾城佳人,最后竟然落得一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莲花陪着裴梓朔在十里湖上来回寻了整整三天,这期间无论她如何劝说,裴梓朔亦无动于衷,只麻木的驶着小船一遍遍的逡寻,不吃不喝。直到三天以后晕倒了,才由下人背了回去。   裴梓朔回到府中已经发着高烧,数名大夫一起诊疗,又是汤药又是针炙,过了一天一夜他的烧才退了下去。莲花整日整夜地照顾着他,他睡着时眉头依然紧拢,手中紧握着那方丝帕,口中不时呢喃唤着薛渺渺。一双手焦躁不安的不断摸索着什么,直到抓住莲花的一只手,紧紧拽着不放,才稍微安静了下来。   莲花将好不容易将他手中滑落的绣帕徐徐展开,那原是一方纯白的帕子,中间散落的一阙新词,却是由人鲜血挥洒而成。因沾了雨水,字迹有些晕染开来,却依稀还能辩出原来的模样。   “一生青楼燕名负,高楼深锁,望断红尘路。小楼依风,衷肠如诉,与君共饮相思苦。清风十里,留君不住,一朝红颜化枯骨,不见君如故。”   她是如此刚烈的女子,将自己脆弱而珍贵的一生交给了他,宁愿红颜枯骨,也不愿面对辜负,她用如此决绝的方式,将自己永远地留在了他的心里。她是何其所幸,又是何等聪明,这一生,裴梓朔的生命中永远不会再出现第二个薛渺渺。他的心中只有她一人,这辈子也只会有她一人。   裴梓朔这一倒下终是没能再起来,他醒来后,亦不思饮食,只睁着眼睛一日一日的发呆。双眼无神,目无所聚,却日日夜夜的这么执着地望着,仿佛真能看到什么。大夫说,心病还须心药医,难医莫过相思疾。   那夜他好不容易入睡,莲花守在他床边,看着在他睡梦中像个孩子般无助地落泪,双手潜意识地在寻找着什么。莲花将自己的手放入他的掌心,他不知哪来的劲儿忽然一把抓住,一下子睁开了眼。在看到莲花的瞬间,双眼却又无力地颓了下去。   莲花也不在意,转身端过一碗一直温着的粥,温和道:“你也好久没吃东西了,来吃点粥吧!”   她用小勺盛起一勺,轻轻地吹了吹才送到裴梓朔的嘴边,可他却依旧一动不动地发呆着,根本没有进食的意向。莲花将勺子放回碗里,轻叹了口气,无声地泪流满面。   那碗勺相撞敲出的一声叮咚,惊得他眸中一亮,他的眼睛慢慢聚焦在了莲花泪眼斑驳的面庞上,他喃喃开口,声轻如丝:“我好想再见她一面,她的脸我都有些记不清了,只记得她眉间的那粒朱砂,总有着倾国倾城之色。”   她看着他苍白得不见一丝血色的面容,恳求道:“公子,你这样会让很多人伤心的,求你为了老爷,为了夫人,也为了……求你活下去行吗?”   良久,裴梓朔终于从沉默中回过神来,心如死灰般地说:“我这一生顾忌的太多,辜负了渺渺,也辜负了自己。请原谅我今生最后一次的自私,相思烬苦,岁月难渡,我不想过着那般‘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的日子。”   她听着他久别的声音残忍得如同永诀,她泣不成声地摇头道:“不,你还有我啊,你的命是我救的,你还没报答我,你不能这样,你就不能为了我活下去吗?”   裴梓朔伸出一只苍白的指节毕现的手,轻轻拂去她脸上斑驳的泪水,柔声道:“莲花,你的心意我明白。你是个好女孩,若是我此生先遇见的是你,说不定会喜欢上你,可是天命难测,便如我与她……”   说完这句以后,他便沉沉睡去,一梦无常。那是自裴梓朔病后,莲花第一次看见他那么安稳的一次睡眠,睡梦中的他剑眉舒展,唇角轻笑,面色隐隐泛着微红。不知梦的彼端,他是否又在另一个杏花飘雨,柳絮拂堤的□□中,再次遇见了那个让他倾心一顾的绝世女子。   那日睡去,他终是没能再醒过来。裴梓朔去世后,裴家老爷因受不住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打击,不过几日,也一并去了,曾经人人称羡的江陵裴家,在那个夏天里如流星般繁华梦散。裴夫人收验了裴梓朔与裴老爷的身后事之后,悉数变卖了裴家家产散给贫民,自己搬入了裴家祠堂,日日念经诵佛,了此残生。   离开裴府的那天晚上,莲花用一只空坛子偷偷换走了祠堂里裴梓朔的骨灰。她怀揣着最后一丝念想,来到十里湖上,满湖翠绿的荷叶,在月光下轻曳身影,湖上荷香漫散。她打开怀中的骨灰坛,捧出一抔,略一扬手,清风拂过,那些白色的粉末,便在月光下闪烁着荧荧点点的光芒,飘散而去。   她将手中的最后一抔骨灰散尽,对着风中蓦然掀起的幻影,嫣然一笑:“我知道你一定不愿在那香灰沉沉的祠堂里被光阴长此埋葬,她在这里,你一定也想来这里。”   片刻后,她脸上的笑容慢慢敛去,一段苦抑多年的悲伤爬上她的眼角,“你道相思烬苦,岁月难渡,你可知不愿独活的又岂止你一人,梓朔,若有来世,我定要做第一个遇见你的人。”   她倾身一跃,身姿断影如同多年前那个清晨般轻灵飘逸,十里湖上青衣飞扬,波澜漪动,却在一瞬后归于平静。湖上只余一叶偏舟在风中轻荡飘摇,那无穷碧翠的藕花深处,似乎传来阵阵少女的歌声。声清如铃,随风而来,低吟浅唱,“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忘忧卷第一章:西忆故人不可见   甲午年十一月初一,冬至,天色灰暗隐隐泛寒,高景山上入季的北风从碧翠如墨的针叶林间唏嘘而过,裹来森森寒意。然任天寒地远,道阻风疾,始终吹不散白鹤寺内经年缭绕的香烟。   高景山半山云雾处依见山门巍峨,宝刹庄严。步过山寺年代久远的晦色朱门,大雄宝殿内,庄严的观音法相手持净瓶,拈指而立,眉目之间满蕴慈悲。殿内红烛燃光,香烟冉冉,长桌香案前,有一女子虔首低眉,面容恬静,轻摇着手中的半截签筒。   “一愿天道太平,二愿父母康健,三愿……”   她那第三愿尚未出口,手中的便有一枚竹签应声落地,她伸手拾起,翻开落地的一面,只见上面题字“五十签”。   “小姐,你求到是中中签呢。”立在一旁的丫鬟道。   杜婉清莞尔,拿着签双手合十,又拜了拜,起身来到殿侧的解签处。   白鹤寺的解签先生原有两位,此时一桌有人正在听解,另一桌,桌空着,人却不知哪去了。杜婉清四顾而不见人,遂转身欲走至有人听解的那一桌后稍等,却不妨身后突然有人唤道:“姑娘留步!”   杜婉清回眸,见那古桌旁不知何时竟走来了一位老妪,见她看过来,老妪对着她微笑,满是岁月沧桑的脸上,无故泛起一种熟稔的慈祥。   “姑娘可是解签?”老妪笑着问道。   “正是。”她走近点头道。   老妪道:“那让老身来帮姑娘看看吧。”   杜婉清问道:“婆婆是此处的解签人?”   “不是,那解签的老头儿有事出去了,让我来替他一会儿,不过姑娘放心,老身既答应来了,就定能帮姑娘解个明白。”   杜婉清将手中的签递与她:“那麻烦婆婆了。”   老妪接过她递来的竹签,看了一眼,照她的签数撕下贴在墙上的签文,念道:“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杜婉清在古桌前坐下,问道:“婆婆,请问此签何解?”   老妪道:“此签为中签中的中签,即是中签便寓意着喜忧参半,人常言‘刘郎已恨蓬山远,却隔蓬山几万重。’姑娘是幸运的,此去已无多路,照此签解,近日可当重逢故人。”   杜婉清心中一动,然看到老妪眉间微蹙,知她言语未尽,接着问道:“婆婆,你说这中签寓意喜忧参半,可还有下文?”   老妪赞许的看了她一眼,说道:“这蓬莱乃海上仙山,相传入海打渔的渔夫通常会在海上看到仙山倒映的幻象华美异常,传作蜃楼。可却从未有人知道它的真正的面目是何样?此签暗寓实中隐幻,真假无端,是真是假还得姑娘用心辨认。还有这青鸟为上古传递信物的使者,而这中签中的青鸟于姑娘而言恐会多生磨难。”   杜婉清听得云里雾里似懂非懂:“婆婆所指为何?”   老妪却舒眉一笑,坦然道:“天机难测,签文只寓三分隐意,真正所指,你日后定当明了。”   站在一旁的丫鬟冰儿噗哧一笑道:“婆婆,你这话说一半留一半,可真是急煞人了!”   杜婉清嗔了冰儿一眼,转眼见老妪笑容温蔼慈睦,鬓发如霜,只在尾髻网巾处横插了一根木簪。她摸摸了袖内空空,便拔下头上的银簪对老妪笑道:“多谢婆婆指点,小女今日出门未带银钱,这簪子就赠于婆婆当个见面礼吧!”   老妪伸手推辞,直言不可,不想机灵的冰儿却拿着发簪灵巧地绕到她身后,手法轻灵地替她簪了上去。   老妪无法,只能笑着接受她的心意,见婉清欲走,起身道:“姑娘稍等等,老身也有一物要赠与姑娘。”说完便匆匆离去,片刻后拿着了一个雕着特殊花纹的盒子至她眼前。   杜婉清不明所以地问道:“这是何物?”   老妪和蔼一笑:“你且打开看看。”   她打开那奇异的雕花盒子,只见里面放了一株风干了的衰草。“这是?”杜婉清抬头欲问详情,却发现那老妪不知何时竟已走到了佛殿门口。   她一边走一边头也不回地说道:“此乃萱草,他日姑娘若有用到之时,只须灌它三滴眼泪便知何用也。”   不等她再开口那老妪的身影已晃晃悠悠消失不见,只剩下不明所以的杜婉清与冰儿。   杜婉清走出佛殿之时隐约感到寒气袭人,有风吹来,拂在脸上竟有些微冰凉的触感。她放眼望去,依见远方天色如黛,戎戎细雪漫天飘来,不禁叹道:“下雪了……”   冰儿见状说道:“小姐,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我去找寺里的师父借把伞来。”   杜婉清颔首,静立在庙廊之上,漫天皓雪,翩若飞琼,她瞌目深呼吸一阵,那清冷的寒风中似乎带着若有似无的淡淡香气。她低头寻去才发现,殿前石阶两侧的素心蜡梅凌寒而开,花香清冽,暗自袭人。   千里沉空,铺天盖地的雪花似飞絮落满山野,不消片刻朗朗神州便披上了一层素裹银装。举目皆白中,唯有那素心蜡梅错落有致的朝天枝上,点缀着莹黄的小花,凌枝婀娜覆雪,瓣若灿霞金碧,远远望去宛如皓腕柔荑上缀生的指尖玉砂。   她看得有些沉醉,一时忘却眼前的漫天飘雪,莲步轻移,沿着青色石板,拾阶而下。在距离平地尚有几阶的石板上停住,隔着一丛栅栏轻嗅着这雪中梅香。梅香清冽怡神,她有些忘我地伸出手去,欲将眼前的梅枝与自己的距离拉近些。右脚向前轻迈一步,身子不由得向前轻俯,却未留意脚下薄雪消融的青石板比来时滑了许多,一个趄趔重心不稳,就急向石阶下倒去。   她如瀑般的青丝,在风中倾刻间飘散万缕,一只宽阔而修长的手穿过莹莹细雪,擦过她的三千华发,在千钧一发之际,在她腰间骤然一拢。婉清感到腰间一暖,被带着步履阑珊地转了一圈,便整个人都倒在了一个厚实的怀抱里。她于惊乱中抬头,在一把青色的油纸伞下,看到一张陌生男子清俊的脸庞。轮廓分明,眸光恬静如一泓秋水,从那潋滟无波的眸子里映出了自己惊慌失措的倒影。那一刻,天地阒静,雪落无声,她的耳边只听见如鼓的心跳声。   那男子一身白衣黑发,一手搂着她,一手撑着伞,将她扶稳后对她浅浅一笑道:“下雪了,石阶湿滑,姑娘小心些才好。”   杜婉清从惊怔中回过神,忽觉脸上一股热流上涌,羞赧的低下头,轻嚅声道:“多谢公子!”   他从容一笑,笑声清朗:“风雪渐大,这伞姑娘拿着吧,可遮些风雪。”他将伞送入她手中,指间轻触,冰天雪地中那手竟是暖的。   她一时恍忽也忘了推辞,只愣声道了一句:“多谢!”   两道视线相触,他对她微颔首,轻作一辑:“告辞!”   杜婉清张了张口,却不知要说些什么,茫茫风雪中,他匆忙的背影在漫天风雪中渐行渐远,最终只在雪地上留下了一串浅浅的脚印。   ··· ··· ···   三个月后,当一缕暖融融的春风吹进苏州城的时候,杜府中的忍冬开出了金银两色的垂丝花蕾,青色的藤蔓依着廊下的柱子蔓延着爬向窗台。朱红色的雕花窗棂后,杜婉清趴在梳妆台上睡容慵怠。   “小姐,小姐……”丫鬟冰儿匆忙地从院子里跑了过来。   推开房门的刹那,却对上杜婉清愠怒的目光,她立时镇定了手脚,笑嘻嘻的走上前去:“嘿嘿,小姐。”   婉清不理她,转过身去对着镜子一缕缕的梳着她的长发,过了半晌才说道:“你都跟着我多久了,还这么毛手毛脚的,大吵大叫的成何提统!”   冰儿一脸贼笑地走上前来,接过婉清手中的木梳,拢起她的长发,讨好的说道:“小姐说的是,冰儿知错了。”   “少来,这话我耳朵都听得起茧子了,下次你要是再这个样子,我就直接罚你去扫后院。”   “别呀小姐,冰儿这是替小姐高兴,才一时忘形了的。”   婉清对着镜子叹了口气道:“我被爹爹禁闭在房里都已经第五天了,有什么好高兴的。”   冰儿却一脸神秘道:“以我看,小姐过不了多久就要自由了。”   杜婉清轻拍了她一把道:“别卖关子,知道什么就快说。”   冰儿笑着凑到她耳边说:“今日午后,老爷的故交杭州知府老爷带着他的儿子来咱府上做客。”   杜婉清不以为然:“做客就做客呗,与我有什么关系。”   冰儿强忍着脸上的笑意,接着道:“那位同来的公子温文俊秀,我看他们带了很多贵重礼品来,多半是来提亲的。   杜婉清的手忽然一抖,指间握着的双足金钗滑落地上:“五天前刚轰走了一个,怎么又来一个,这日子怎么就不消停呢?”   冰儿将一支蝶恋花的点翠簪子斜插到杜婉清的发髻上,贼笑着打趣道:“窈窕淑女,君子好求,谁让咱们小姐生得如此美貌呢!”   婉清一脸冷然:“再说一句,今年后院的打扫活计就全部交给你承包了。”   冰儿撇了撇嘴不再出声,婉清却一手支着下巴犯起苦来。杜家世代行医,祖上曾出过得先皇赏重的御医,光荣无上。自先皇驾崩后,先祖带着御赐的牌匾辞官回乡,开了一家济世堂,在苏城世代行医。因世代医术精妙,加上祖上善名远播,在苏城颇有名望。   自从前年及笄之后,上门提亲的人便络绎不绝。因她是家中的独女,前些时候,双亲还总以小女年幼,膝下单薄,想让她在身边陪伴几年为由拒绝过不少人家。可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个借口的阻挡能力是越来越弱了。   五日前又逢某乡绅家的公子前来提亲,眼见着父母隐有松口之意,婉清便自己吃了些相忌的食物引得全身过敏生了疹子,还当着提亲之人的面,与冰儿联手上演了一出生了天花的好戏。看了婉清长满疹子且“精心修饰”过的面容,那位前来提亲的男子,吓得英容失色连饭都没敢吃,言辞虚伪的说了句“姑娘身体不适,在下明日再来唠扰。”就如同火烧屁股般的逃了出去。   这点小把戏虽骗得了外人却骗不过父亲,杜浔仲一气之下,将她关在房内不准出房门半步,可恨连个期限也没有,婉清每日守着窗棂望向窗外湛蓝如洗的天空,觉得这日子着实苦闷。好了现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纵使聪慧如她,也自觉心有余而力不足。   其实杜父并不知她之所以不肯轻易嫁人,并非骄纵自恃,而是在等一个诺言。光阴荏苒一晃十载,她不知当初的少年是否还记得她,就算记得,她也不知道当年的他是否猜到了自己的名字,毕竟她当年连个姓氏都没给他。   天边夕阳垂暮,鎏金紫霞晕染九天,朱阁内的少女临窗螓首,窗外浮云飞掠,倦鸟归巢,她的心内不由升起一抹淡淡的闺愁。 ☆、忘忧卷第二章:东风吹梦到长安   薄暮昏冥,天欲将晚,园子里清静致极,园子外却不断有匆忙的脚步声路过,那急簌簌的声音偶伴着府中下人零落的几声低语,如同扰人的蝉鸣恼得房内的杜婉清心里一片慌乱。   她望着窗外的风卷残云,忽然觉得心底坚守多年的信念仿佛那风中飘荡的浮云太过虚渺。只为旧时的一句话,傻傻地苦等多年,却忘了时过境迁,人世渺茫,当初的一别或许今生都无缘再见,而世俗的种种牵绊亦会让等待也变得奢侈。   长辈的施压,她能想方设法的排解,可岁月却不等人,她已过了二八年华,再过几年她要是再不出嫁便成老姑娘了。岁月弹指,芳华刹那,她不怕老,不怕等待,却怕错过了最好的年华与他重逢。可试问世事岂能皆如人意,她偶尔也问自己如果那人不来,是否甘愿为他等一辈子,时常她亦被自己的诘问问住。   门扉在吱呀一声后被缓缓打开,杜母在进门的那一刻,看到女儿黯然回首的双眸里隐隐泛红。杜母心疼道:“婉清,你怎么了?”   杜婉清轻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有点倦了。”   杜母走上前来,拉着女儿的手一道坐下,语气温柔道:“有什么心事,连娘也瞒着。”   婉清想了想,试着问道:“娘,家中下人忙进忙出的,是不是外头来客人了。”   杜母道:“是你爹爹早年旧友来访,听说如今任杭州知府,我也没见过,刚从药铺回来时听管家说的。现在你爹正在前厅陪客人吃酒呢。”   杜婉清道:“那娘可知,这位世伯来访所谓何事?”   杜母打量女儿一眼,迟疑道:“这……我也不知,不过听管家说好像他家的公子也一块来了。”   “是不是还带了不少礼物?”婉清接道。   杜母嗔了一眼随她进来的冰儿,“是不是,你又在小姐面前多嘴了。”   冰儿吓得后退一步,不敢出声。婉清却道:“娘您别怪她,是我问她的,女儿能想到的,想必娘也一定猜得到,何必哄我呢。”   杜母叹了一口气,“若真能如我所想那便是极好的事了,婉清啊,你如今年纪也不小了,这婚事还没个着落,着实让为娘忧心啊。”   婉清却不以为然,果断道:“娘,就算那知府的儿子再好,女儿也不嫁。”   杜母峨眉微蹙,上前几步拉起女儿的手苦口婆心道:“可是婉清,你能否告诉为娘,这是为何?你到底是个女儿身,就算如今不嫁,以后终是要寻一个可依靠的人家的,这是每个女子殊途同归的宿命。你早晚也会如为娘这般,相夫教子,操持家务,这才是一个女子应有平顺的一生。”   杜婉清看着母亲担忧的面容,不忍道:“娘并非女儿任性,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杜母追问道。   到了这个地步,她再也顾不得兰闺面薄,红着脸道:“女儿的一颗心早已许了人。”   “什么?”杜母被她的一句话惊得失了方寸,自已的这个女儿一向深居简出,极少与人来往。因是家中独女,他们夫妇二人一向视杜婉清如掌上明珠,从小的品行教养亦是下了心血的,而婉清也从没让他们失望过。虽不是书香官宦人家出来的大家闺秀,但从小琴棋书画,言行举止从不输任何大家小姐,而如今婉清的一句话,却多少让她多年以来引以为的傲的家教受了些打击。   杜婉清连忙扶住震惊中的母亲,道:“娘可还记得十年前我第一次与你们去山上祭祖迷路走失的事。”   杜母依着她的话凝神细想,依稀记得此事,却不明白那件多年前的往事与而今有何关系。   婉清知母亲的疑惑,遂也不再隐瞒坦言道:“当年救我的小哥哥曾说过,会回来娶我的。”   听了这话,杜母悬着的一颗心才终于稳了下来,可将婉清的话在心里过了一遍她刚舒展的眉头却又蹙了起来:“那你可知他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家里又有哪些人?”   婉清被母亲的紧张,逗得一笑,“十年前,我与他不过初见,哪里会想起问这么多,不过临行前他只告诉我他叫司徒翌。”   杜母却忧道:“好女儿,这可是你的终身大事,非同儿戏,你怎能如此轻信了一个来路不明的人的一句话,就为他苦等呢。”   婉清的心中却自有一份坚持,“娘,他不是来路不明的人,他是我的救命恩人,他答应过会回来娶我的,我愿意相信他。”   杜母道:“光靠相信又有何用,你尚不知他是何方人氏,家住何处,连个联络的地址都没有,你自问即便他有心找你,又能否真的找到你呢。”   杜婉清顿时无言以对,杜母的一番话,说得虽令人心寒却皆是不争的事实,在这样的事实面前她第一次感到自己坚持的是一条看不见出口的路,一切的祈盼都交诸在那个虚无飘渺的“缘”字上。   杜母看着沉默的女儿摇了摇头,温言道:“婉清啊,忘了他吧,人海茫茫,你这一等要到何年何月?若是他日再见,这救命之恩,总还是有其他办法还的,你又何苦一再地耽误自己呢。”   婉清听得怔怔,她知道母亲说的无可厚非,可这是她守了近十年的一个梦,如今冒然让她放弃,她必是不甘也是不愿的。   片刻,杜母拍了拍她的肩膀:“好孩子,你好想想娘的话吧,前厅的酒宴大概也散了,我去看看你爹爹,你且乖乖待着,明日我便求你爹爹放你出来。”   杜母离去时,冰儿见她将婉清门前看守的下人也一并带走了,欢天喜地地跑到婉清旁边,看见她的脸色一时刚升起的喜气,也随着凉了半截,只低声道:“小姐,夫人把看守的人带走了。”   婉清恍若未闻,只看着角落里的一支灯架发呆,一只粉白的蛾子,扑哒哒地从窗外飞了进来,绕着灯罩周围一圈一圈地飞着。最后从灯罩上面的通风口直接飞了进去,却听到啪的一声火花炸裂的声音,然后一个小小的影子从灯罩里坠落。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双眼骤然聚焦,然后忽然站起来,径直往门外走去。冰儿唤了两声,见她不应,便跟随着她的身后。   她的闺阁在西厢,而父母所居在东厢,一路走去必路过府中的小花园。她心中有事,脚步极快,步履匆匆的走过西厢院子。走至花园与西厢相隔的月亮门前,不防脚下有东西,左脚被一绊,险些摔倒,幸得及时扶住了旁边的柳树才稳住了身子。跟在身后的冰儿赶忙过来扶住她,“小姐,你当心啊……”冰儿尚未说完,却被婉清的手势拦住了。   她方才走的太急,竟未闻得这花园中有人在吹箫。被那一绊牵醒,她才听见这如梦箫声,空灵沉缓,如溪涧流水,幽谷回声,在这深沉的夜色中如萦萦月光与霜露同淬,她脑中蓦然升起一段清明,恍有醍醐灌顶之感。   她上前几步,行至月亮门前向内望去,只见那小池塘边站着一个男子,有月光自半掩的云层中流淌出几缕霜华,照得池中水也隐泛流光。那湖光月色映出男子轮廓冷冽的侧脸,是他,竟然是他,那日白鹤寺里匆匆一别的白衣男子。   今日的他着一件月白色襕衫,腰间束一条金丝宝带,越发显得身形挺拔而修长,隔着半墙月光,远远望去便是丰神玉树一般的俊朗少年。一曲终了他收起洞箫施然转身,腰间似有温润的微光随之一闪,婉清的视线也随之一晃,便傻傻的愣在了那里,那是一只白玉雕成的鱼佩,婉清知道那玉佩原本是一对比目双鱼。   “我姑姑曾说‘得成比目何辞死,不羡鸳鸯不羡仙’这比目双鱼佩我分你一半,等以后长大了我就拿着这一半来寻你,到时候你可不准赖帐。”   昔日诺言,言犹在耳,当年高景山一别那玉佩一分为二,他们一人执一半。那是分别后彼此唯一的信物,可是后来却被她弄丢了,她找了许久都未得见,不想竟如此遇见另一半。世事沧桑,万般流转,一朝梦醒,旧时记忆里的少年已从梦里残卷缓缓走出,映出一段欣长高大的影子,而她却被突如其来的重逢,打得措手不及。   那苦忆多年的相思于刹那间化为朦胧的水雾不可抑制地冲出眼眶,坠落无声。她的耳边一片肃静,她看到多年相隔的时光在她面前破碎如灰,那岁月的沟壑竟在这一刻兀然跨过,可淹没理智的狂喜之外却升起一丝莫名的惶惑不安。   然而没待她回神细问,少年早已不见,她望着眼前静幽幽的园子,原本被夜露打得一片悲凉的心生生打了一个回转,升起一抹久为的暖意。她匆忙提起脚步,继续向东厢走去。   行至东厢房,但见父亲书房里灯火骤亮,她提起脚尖,踏上回廊。   “老爷,你不愿将婉清嫁给司徒家?”   “这确非我所愿,清儿的性子从小被我们惯坏了,高门大户于她而言并非最好的归宿。”   杜夫人点了点,不置可否:“你说的原也没错,但我看那知府公子生的一表人才,且并无半分骄奢之气,与那些金玉其外的富家子弟相比,多了几分自持与涵养,实属难得。何况司徒家,世代书香门弟,这门亲事,若错过了可再难求了。”   杜浔仲叹了口气道:“你说的我又何偿不知……”他起身拿起桌上的一盏茶,缓缓送至嘴边,却在仰首饮茶之时,眼角余光瞥见了门边立着的一抹黑影,喝道:“是谁?”    ☆、忘忧卷第三章:若将眉黛染情深   那影子颤了颤,随即书房的门被缓缓推开,杜婉清从门外走进来,看了眼负手立在书桌旁的父亲,随即又低下头去。杜浔仲怒从心起,一掌拍在桌面上:“你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我罚你闭门思过,你竟然偷跑出来,还跑到书房偷听大人说话,是否嫌罚的不够重?”   杜夫人赶忙上前解释道:“老爷,是我放她出来的,你也关了她好些天,她也受到教训了。”   杜浔仲怒得广袖一挥:“受到了教训?受到教训还敢来偷听,她这是要反了天了。”   婉清见父亲真的怒了,连忙躬身上前,低声道:“爹爹息怒,女儿并非故意偷听,只是刚巧有事要找爹爹。”   杜浔仲听她认错,脸色稍缓,却也没应她。杜母无法只得给他父女俩搭台阶,“婉清,你找你爹爹有什么事?”   婉清迟疑片刻,鼓足勇气问道:“爹,敢问那知府的公子可叫司徒翌。”   杜浔仲皱眉道:“是又如何,这不是你该问的事。”   原来是真的,真的是他,他终于来了,杜婉清的心中酸楚与温热几番交替,竟有百转千回般的难安,她强忍着心中的狂喜,缓缓道:“事关女儿的终身大事,女儿怎能不问。”   杜浔仲一听一双浓眉皱的更厉害了,“自古终身大事皆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用不着你操心,再说我也没想将你许给司徒家。”   她刚被捂热的一颗心被杜浔仲的一句话瞬间打入寒谭,她哑声问:“爹爹不是一直希望女儿找个好人家,女儿不明白,此次为何不愿?”   杜浔仲看着眼前的女儿,眼中是尽看不懂的疑惑:“难道,你想嫁给他?”   深藏多年的心事被父亲一语道破,婉清的脸上赫然升起两抹红云,她略羞怯地垂下眼去。   婉清的神情分毫不差地落在了杜浔仲的眼里,他无奈道:“自古士农工商,官与商本来就是云泥之距,我家虽行的是医药行当托了一份善名,但倒底是不如官绅士家,我是怕你若如此这般高嫁,他日进门必会低人一等。爹娘只有你这一个女儿,虽不愿你嫁入贫户受苦,但也不愿你在那高门大户里受气啊。那些人家表面虽看着光鲜,但内宅妻妾争宠却多算计,你在我们身边自在惯了,你的性子不适合那样的地方。司徒翌虽一表人才,但才子多风流,爹爹是怕你将来为妾媵所苦。我本想找个与咱家门当户对之人,纵使门户稍低些也无所谓,只要身家清白,人有上进心,又真心待你,爹爹愿尽全力帮扶。”   杜父的一席肺腑之言情真意切,婉清如何听不懂,她知爹娘素日疼她,却不想已为她打算这么多。想想自己日前那般拂逆爹爹好意,心中实在有愧,可那个人来了,她等了这么久,如今好不容易等到了,是决不愿就此放弃的。   她开口道:“不会的,爹爹,他不会负我的。”   杜浔仲:“人心隔肚皮,你怎知他不会。”   杜婉清的眼中却从未如此坚定过,“书上说,三岁定终身,从他小时候救我的那时候起,我就知道,他是个好人,他答应过我的,就一定会做到。”   婉清将十年前的事与刚才的遇见都道与父亲听,杜浔仲听完,沉默了一会儿拈须道:“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焉知他不曾变心。”   婉清道:“不会的,三个月前我曾在白鹤寺遇到过他,虽然我们没有认出彼此,但那双眼睛不会骗人的,我愿意相信他。”   杜浔仲却摇了摇头,“你年纪尚小,涉世未深,这世间人心又见过多少。我昔年的姐姐,也就是你姑姑,当年也是这般高嫁入官宦人家。初嫁之时,两家皆大欢喜,世人皆赞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可好景不长,你那苦命的姑姑,进门两年未生子息,婆家便对她不冷不热。你那姑父转眼纳了小妾,不到一年便生了个儿子,后来你姑姑虽也生了个儿子,但到底不受婆家待见。她又是个有心气的,不愿低头与妾室争宠,反叫那小妾占了便宜,隐隐有宠妾灭妻之祸。后来你姑姑郁郁寡欢,没过多久便病故了。她离世的那年你才刚满周岁,所以未曾见过,可为父却是亲眼见过她凄凉的一生的,实在不敢让你也去冒这个险。”   这段故事她从未听人提起过,震惊之余却未能深刻体会其中坎坷,毕竟那是别人的故事,她未曾亲身经历过,自然不明白。也正因为不明白,所以比之她心中的那份祈望,这点打击根本不能动摇到她一丝一毫,“爹爹,何必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姑姑的遭遇纵是令人伤心,可世间并非只有一条路,我不是姑姑,也不一定就会与她同一般宿命。”   年轻总是有太多的好处,对一切触不可及的东西,都能抱着一颗远大的心去放肆追求,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杜浔仲看着自己唯一的女儿,十多年的倾心育养,当初的小婴儿已经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那些道理他如何不明白,不过都是天下父母心罢了。小鸟长大了也该自己去闯出一片天空,有些人世还须她自己去经历。他是过来人,不愿用太多的规矩束缚于她,此生只愿她能活得喜乐安康,便足矣。   他郑重地看着女儿,眼中已无怒意,剩下的唯有满目慈蔼“婉清,我问你一句,你当真愿嫁司徒翌?”   杜父眼中的神情,蓦然让婉清觉得沉重,而这沉重亦让她更加清醒,她点了点头,“嗯。”   她这一点头,便似千金般沉重,这一生就此尘埃落定,很多年后的杜婉清都常想起此情此景,恍忽她的一生便是从这一点头间步入了一个迷散着漫天大雾的梦。   ··· ··· ···   在两家人共同的默契下,六礼的过程一一顺利的走过,纳采、问名、纳吉、纳征……   请期那日司徒家定的日子是五月初八,便是三个月后。虽然日子赶了点,但考虑男女双方年纪已然不小,司徒家所有礼数又无一不落的做到尽善尽美。杜家也未曾提出异议,婚事便这样一锤定音。   其实那日杜婉清并未见到司徒翌,她纵有千言万语,失了那一半鱼佩终究心中有愧。来日方长,待过门之后有的是时间向他慢慢细说,并不急于一时。她让父亲不要在司徒父子面前提起当年之事,为的便是不想让他以为,自己是为了报当年之恩才愿意出嫁。她要嫁的是那个人,而非一个恩情。   五月初八,一场晚春的细雨染尽碧空,暖风缓缓吹着朝阳,春风吹雪的梨花落尽后,如火如荼的石榴花照得杜府内外一片喜庆。   兰闺朱阁内,红绡纱幕后,澄亮的妆花铜镜里映出杜婉清粉黛薄施的秀丽容颜,冰儿为她戴上一盏镶金点玉的凤冠。她起身展袖一挥,冠上的珠翠流苏随着她的身影轻盈晃动,大红的嫁衣襦裙曳地三尺,金线绣成的龙凤祥纹栩栩如生,自身后缠绕至肩,衣裙下摆与袖口遍洒缠枝牡丹。这一袭朱赤霞披映得她如同一株盛开致极的火焰石榴,顾盼间流露风华万千。   “小姐,你真美。”冰儿羡慕的睁大眼睛,忍不住赞道。   杜婉清盈盈一笑:“以后,你也会有这一天的。”   坐在一旁的杜夫人,看着身着凤冠霞披的女儿,一身朱红点缀流金,恍觉那颜色竟有些刺眼,不禁眼眶略感酸涩,拿起帕子轻抹了抹眼。婉清不见母亲说话,转身看去,才发现母亲正坐在桌边偷偷抹眼泪。她上前拉起母亲的温和道:“娘,你怎么了。”   杜母这才回过神来,满眼不舍地看着女儿:“婉清啊,你这一去,爹娘不在身边,你可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有什么事就写信回来,知道吗?”   婉清被母亲的眼神看得心酸,不免也红了眼眶,安慰道:“娘,女儿是大人了,别把我当个小孩儿似的,再说了苏杭相距也不远啊,早上出门最迟傍晚也就到了,女儿以后常回来就是。”   正说着,杜老爷正好进门听见了,脸一沉佯怒道:“胡闹,你今日出阁便要嫁为人妇,到了夫家不好好操持家务,整日往娘跑算怎么回事,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杜浔仲教女无方呢。”   杜夫人拭干了眼泪,摇头道:“好了老爷,今日是清儿出阁的日子,你这时候也要训她,过了今日,往后可再难如这般一家……一家……”说着便又要落泪。   杜浔仲叹了一声妇道人家,看了眼仪容端庄的女儿,方才被杜夫人牵起的淡淡愁容尽数散去,眉宇间满是怡然自得。他难得微笑地对着女儿道,“婉清,你要知道,今日出了这个门,你就再不是从前的大小姐了,行事之前要三思其果,到夫家后不可再任性妄为。”   杜婉清点头道:“女儿谨记。”   “来福。”杜浔仲唤道。   身后的管家闻言,递上随身带来的一个木制的盒子。那盒子婉清是第一次见到,目测那盒身差不多高一尺宽一尺,木质细腻,其面光泽如缎,颜色鲜丽,隐泛朱紫。纵是她这个外行人也能一眼看出这是上等的紫檀木,不禁问道:“这里面是何物?”   杜浔仲将盒子打开,只见盒内躺着一朵小小的灵芝,难得的是芝面剔透无垢,光泽圆润,透着淡淡紫光,其色堪比美玉。   婉清惊道:“紫玉灵芝!”   从来上等灵芝得来不易,灵芝以腐尸为养料最佳,自然生成的上等灵芝少之又少,而这紫玉灵芝是从杜家老祖的棺木上长出来的。杜家老祖生前尝过千味草药,这灵芝以他的尸身为养料,长出更是集得不少神效,所以才能化身这紫玉美态。   杜浔仲轻抚着稀有的宝贝,眼中蕴藏着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这么多年来,多少达官显贵许以重金,欲从我处换得此物,皆被我百般推拒。这灵芝本就难得,兼是从我杜氏祖先坟上所出,其价值是绝不能用金钱来衡量的。这灵芝你带着,就当我给你的陪嫁。”   婉清摇头,她知道这是父亲的珍宝,但对她来,却算不上宝贝,好的东西要用在对的地方才能彰显出它的价值,“爹爹,这药你还是留着救人吧,我用不着的。”   杜浔仲却仿若未闻地将盒子盖好,转身交给冰儿嘱咐收好,接着说道:“我倒真希望永远也用不着它,不过我们杜家就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这紫玉灵芝却是非传你不可的。它虽没有生死人肉白骨的奇效,但可入五脏,补全身之气,祛湿解毒,延年益寿。此外这紫芝独有的药效,益精气,坚筋骨,匡扶正气,固本培元,真到危急关头,续命还魂也不是不可能。” ☆、忘忧卷第四章:当时只道是寻常   没过一会儿功夫,家丁来报,司徒府的花轿来了,杜婉清由杜夫人与冰儿一同牵着出了闺阁。大红的喜帕掩盖了她的视线,她在身旁人的搀扶下走的十分稳当,这条路她已走了十多年,就算闭着眼睛也能走完。可她知道,这一次是真的就此走出去了,这一步踏出就再也回不到从前。这感觉如同蝴蝶的破茧,一边是对新生的渴望,一边是对昨日的不舍,只因她从未停止过对于光的追求。   越往外走,她越紧张,想着当年那个一笑如三春日光倾泻的清秀少年此刻就站在门外,穿着与她一样一身大红的喜袍,她的一颗心就忽然跳得飞快,手心里满是汗。   走至外间,看到站在门外的新郎,冰儿戏谑地贴在她耳边笑道:“小姐的眼光真不差。”杜婉清一直紧绷的脸上升起一抹笑意,暗暗握紧了冰儿的手,行至杜府门外成串的鞭炮声自四方响起,正在下台阶的婉清一颗心本就在七上八下,被这突如其来的响声一震,惊得一脚踏空。原本扶着冰儿的一只手,顺着惯性兀自的向前探去,却在瞬间被一只宽大的手掌托住。   “娘子,小心。”那嗓音清亮得如同山涧溪流,一如那日山寺中偶遇时的恬静温柔。   她的手原本出了汗极热,此刻碰到他的手,才发觉那里是冷的。她一时羞怯,也未回他,另一边杜夫人见势,欣慰的松开了自己的手。司徒翌便一直牵着婉清走进花轿,直到坐定,她才发现母亲不知何时松了手。她手中的温度也渐渐冷下来,两眼一酸竟无用地掉下泪来,说好今天不哭的,还是没忍住。她努力安慰自己,还会回来的,总还会回来的,大好的日子别惹人伤怀。可眼泪还是止不住的掉下来,她努力让自己不发出声音,只剩微抖的双肩悄悄泄露着她的心绪。   轿外,杜母对司徒翌在嘱咐道:“今后,我就把女儿交给你了,你可千万不能负她?”   然而站在一旁的司徒翌却有一瞬地失神,同来迎亲的管家扯了扯他的袖子,他才回过神来,忙点头应道:“小婿明白。”   杜母方含泪点了点头,杜浔仲上前温言道:“翌儿,婉清是我膝下独女,平日在家虽骄纵了些,但以后她必会学着慢慢融入新家,做一个贤妻良母,在此之前若是有不周的地方,万望多担待些。”这番话十分诚肯,将一个父亲的爱女之情说得即沉稳又含蓄,其后隐藏的是作为一个父亲的强大后盾。   司徒翌听了忙躬身行了一礼,言道:“岳丈言重了,小婿定会好好待娘子。”   新一轮的鞭炮声响起,新郎骑上白马,花轿缓缓抬起,轿帷上金线缀彩的丹凤朝阳,在日光下熠熠升起,喇叭唢呐高声唱奏,迎亲的队伍踏上了归途。   到达杭州城时已近傍晚,下轿时原本冷静下来的杜婉清又开始紧张了,手一直紧握着陪嫁而来的冰儿,这一次响彻四方的鞭炮声,却让她狂跳的心慢慢平静了下来。   拜天地时,对拜的瞬间她透过晃动的喜帕看到一双白净的双手交叠于彼此之间。她想,在她错过的时光里,这双手是否曾春拂落花冬拭雪,昼题诗词夜醉凉。是不是也如她一般,常在一轮天阶月下,用音律谱一段相思遥寄昔年。她想纵使她错过了他的十年也没关系,今后她会陪他看落花飞满天,看冬雪复消融,他们日后会有更多的十年来一一跨过。她在抬头的瞬间,在掩盖了光线的喜帕后,从内心深处牵出一抹笑,那笑容太美好,却被那一方红绡覆盖在了不为人见阴影里。   新房内,坐在床畔的婉清双手交叠垂于膝前,姿态静若处子,房内一对象征喜庆的龙凤红烛,已经燃了一半,在噼啪一声响后,低暗的火苗斗然串高。前厅的宴会未散,宾客的对酒声隐隐传来,新婚之夜的紧张,骤然被这喧闹打破。   前厅之内,流水般的宴席之中,司徒翌正拿着酒杯在几个同窗好友间周旋,一个丫鬟从后院匆匆赶来,在门口张望了片刻,忽然拨开重重人群,来到他耳边低语了几句。只在众人未留意间,他手中的青瓷酒壶与酒杯,齐齐落地,一声脆响后,摔得粉碎。那一壶酒洒了一地,他却无暇顾及,在众人的一脸错愕中,脸色飒白地向后院奔去。   回神过来的众人中,有人高声笑道:“新郎官等不及,急着去见新娘子了,这等重色轻友之徒,必得重罚,必得重罚……”   守在新房之外的冰儿,无意转首间看到从回廊另一边跌跌撞撞跑过来的司徒翌。还没待她从一脸错愕中回过神,他就重重地推开房门,一进来便跪在婉清脚边,声音凄哑道:“杜姑娘,求你救救她,救救她……”   杜婉清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切吓了一跳,慌乱间也不知如何应对,只得先道:“你怎么了,有什么话先起来再说吧。”   紧跟着进来的冰儿却皱眉道:“姑爷,你喝多了,我家小姐已与你拜托过天地,你应称她娘子才是,怎么还称杜姑娘呢。”   他这才知道自己的失态,他努力将自己的慌乱压下去,脑中却浮现凝烟阁里那张几近枯萎的容颜,整个身子顿时冷了半截,明白时间再不容耽搁。   他起身急忙掀起杜婉清的红绡盖头,道:“娘子,我家表妹病重,一时半会儿请不到大夫,听闻杜家世代行医,想来娘子定懂些医理,还望娘子体谅速与我同去,救救我表妹。”   婚礼的一整套流程,在家时母亲就已与她讲过,通常这红绡喜帕都是由新郎拿着喜称挑开的,寓意“称心如意”。刚才空坐的时间里,婉清也想像过许多,那喜帕掀开后的景象,多伴是新郎含笑而温情的目光,却不防被这般粗暴的方式掀开。在光线照亮双眼的那一刻,她万万想不到,入眼的竟是司徒翌这般六神无主的慌张神情。   失神间司徒翌却已拉着她的手,往外走去,她不知该如何挣脱,也未想过挣脱。一身喜服的她只得一路跟着他的脚步,一颗心却系在他们紧紧相握的两只手上。   她随他匆忙赶至西厢西北角的一方小院子,一进门内,步入内室便看到一个面无血色的女子躺在床榻之上。那女子身形瘦弱,想来病重已久,鬓发稍显零乱,唯独眉心一枚梅花印,显出血般色泽,映着她异样的苍白的脸,有种说不出的刺目。   杜婉清看得一阵恍然,一旁的司徒翌却催道:“婉清……”   “啊……”她匆忙回过神道:“你让让,我看看。”   司徒翌连忙退至一旁,俊郎的剑眉蹙在了一起,额上有细细薄汗,满脸忧色。   床上女子双目紧闭,干涩的唇半蓊半颌,似在低诉着什么。婉清坐到她床前,摸了摸她的额头,发现她正在发着烧,婉清扶起她瘦得骨骼毕现的手腕替她诊脉。靠得近了,才听清她嘴里哼出的断句残音:“不要……不要离开……一个人……”   杜婉清以为她高烧说梦话并未在意,静心细诊其脉。片刻后,略带为难的抬起头来。   司徒翌连忙问道:“如何?”   婉清如是说:“这位姑娘脉率无序,脉形散乱,脉动虚浮无力,看她这般应是先天不足,又经久病缠身,肾阳衰败,阴血衰少,正如书中所注之“无神之脉”已是大危之象。”   司徒翌的身子不可闻地一颤,原本聚于胸前的一团血气,顷刻间散去,身上的力气如被突然抽空了一般,身不做主地很后一退,打翻了架上的铜盆。凌厉的一声空响,让他思绪一震,颓然问道:“难道就真没有办法了吗?”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自己声音中的空茫。   杜婉清低头思虑道:“容我想想吧。”   司徒翌只觉胸口有一口气憋闷着出不来,生生压得他如快要窒息一般,他强忍下眼中的酸涩求道:“婉清,求你想办法救救她吧,她在这世上就只有我一个亲人了,我不能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她离去,不管用什么方法,求你救救她。”   那瞬间,杜婉清感觉右手指尖落下一点冰凉,回头才发现,那躺在床上的女子,紧闭的双目下竟无声落下两行清泪,有一滴正巧落在她的指尖。想必她虽未睁眼,却也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吧,她道:“我尽力而为吧。”   她吩咐下人,备些器具,找来颗山参,再拿坛烈酒来,越烈越好。另外开了个方子让下人去抓药。过了一会儿,下人将东西拿来,她对司徒翌说:“你到外面等吧,我要为她治疗,这里有冰儿帮忙,你一个男人在这里多有不便。”   “哦,好。”他连忙退出去,转身欲将门带上。那一刻他看见婉清镇定如怡的面容,原本无措的心绪,感到一丝久违安慰,诚恳道,“谢谢你,婉清。”   杜婉清对他微微一笑,额上花钿在灯光下一明一灭,那门合上的瞬间,他的心竟不觉跳漏了一拍。   杜婉清从山参参体上切出两片参片,放在那女子舌下含着,接着与冰儿一起褪去她的中衣,从酒坛中倒出些许烈酒在棉布上,依着她肌肤从上往下慢慢擦拭起来。   冰儿疑惑道:“小姐,她都病成这样了,这样行吗?”   婉清依旧手上的动作,头也不抬道:“山参含服,是先吊着她的命,烈酒擦身只为让她赶快退烧,想要救她性命还须其他办法。”   “什么办法,难道你真有回天之术?”她虽从小在杜家见多了许多救死扶伤之术,但眼前这位姑娘的病象,连她这个外行人都看得出来是真到了病入膏肓,回天无力的程度。   婉清道:“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我想就算爹在也不一定有吧。”   冰儿不解道:“那你为何要答应姑爷呢?”   婉清道:“这到底是条人命,我不能见死不救,实在不行,我打算用紫玉灵芝试试。”   冰儿一听立马急了:“可是,那是杜家的宝贝,老爷陪给你的嫁妆啊?”   婉清一笑,不以为然道:“既为药物,本就是拿来治病救人的,在这等生死关头都不能拿来用,还留着它作什么。”   “可是……”冰儿还想再说,却被婉清打断:“好了,别可是了,快帮我扶着她。”    ☆、忘忧卷第五章:安得君来独枕眠   一阵忙碌,已至半夜,待他们从房中出来之时,外面立刻有人迎了上来,一位中年妇人拉着婉清的手,道:“好孩子,难为你了,大喜的日子还要这般操劳,是我们司徒家对不住你。”   婉清看了眼站在一旁的司徒翌与司徒正,才反应过来眼前这位应该就是她未曾谋面的婆母了,一时羞怯地低头微微福了福,柔声道:“婆婆言重了,为夫家分忧本就是儿媳应该做的,何况表姑娘也是自家人,性命忧关,这点帮忙不算什么。”   眼下儿媳的温惠娴静,端庄有礼,让司徒夫人甚为满意,然而这话里的一句“表姑娘”却让她心中一惊,她转眼看向身后的儿子。然司徒翌丝毫没看见母亲投来的目光,焦急的上前问道:“她怎样了,可有好些?”   婉清道:“烧已经退下来了,现在我用山参吊着她的精神,待她醒来先喂些药,她这病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得慢慢调理才行。”她转而对着下人问道,“刚才我开的药都抓来了吗?”   一旁的家丁提上来一包药答到:“都抓来了。”   冰儿上前接过药包,婉清对着一旁的司徒正敛礼道:“公爹,儿媳现要去为表姑娘添药,今日唐突,明早定亲自去奉茶。”   司徒正连忙摆手道:“不必,不必,儿媳辛劳,原是我对不住了。”转首对司徒翌冷冷道,“翌儿,你还愣着作什么,今日是新婚之夜,还不快扶着你夫人去休息。”   司徒翌刚想开口,司徒夫人却不动声色的横了他一眼道:“是啊,这更深露重的,你们快回去吧,这里有我看着呢。”   司徒翌看着眼前珠翠未拆,一身红裙霞披便被他匆忙拉来的婉清,又往屋内看了一眼,灯火明灭间他默默叹了一口气,上前牵起婉清的手,辞了双亲,回新房去。   回到房内,婉清让冰儿去打开箱子取出紫檀木盒,司徒翌不解道:“你这是做什么?”   婉清一笑道:“表姑娘的病沉疴已久,寻常药物只能拖延时日,如今也只能用我家的紫玉灵芝来试一试了。”   婉清打开冰儿递来的紫檀木盒,那半方木盒打开的瞬间,在那一豆烛火映照下,盒内流出琉璃玉透般的淡淡紫光,那块被传为救命仙草的灵芝就这般映入了司徒翌的眼帘。他被眼前的奇物惊得一怔,迟疑道:“这真的能救她吗?”   婉清道:“我爹曾说过,这紫玉灵芝虽不能生死人肉白骨,但或许有续命还魂的奇效,灵芝之中唯这紫芝独具补先天之气。这灵芝是自我家先祖棺木上长出来的,以我家先祖尸身为养料,才生出这般紫玉之色。但至今都无人用过,所以是不是真有其效,也只有用过才能知道。”   他的目光在婉清的身上逡巡半天,眼中酝酿着些许未明的情绪,试着问道:“这么贵重的东西,应是你爹给你的陪嫁吧,这般轻易就用了,你怎么舍得?”   婉清淡淡一笑,坦言道:“再贵重也只是一味药,难道还有比人命重要的。”   司徒翌没回答她,他看着杜婉清的一脸坦荡,心中升起的惭愧如一面带刺的大手紧紧拽住他的不安的一颗心。   杜婉清拿出小刀将那灵芝先切出半壁,再分成几份分别包好,交给冰儿道:“你把这些药拿到凝烟阁去,嘱咐下人,先拿一份煎着,三碗水煎成一碗,待表姑娘醒了就让她服下,余下的每日一服,我明日再去看看。”   冰儿应声而去,婉清关门之时,但见月上中天,夜露深重,夜风裹着暮春的寒意吹得她身子一凛,回首时看到正对着门外发呆的司徒翌。今晚的一切来的太过突然,想来他有些感伤也是有的,婉清柔声安慰道:“夜深了,夫君早点安歇吧。   司徒翌回神看着杜婉清,看到她脸上未卸的红妆,清丽的眉眼在晦暗的光线下骤亮如星,微扬的下颌之下露出似雪般的俏丽肌肤。他突然红了脸,低着头去一旁的水盆边净面。   婉清浅浅一笑,径自走到妆台前坐下,对着铜镜摘下头上沉重的凤冠,刚才顾着忙碌并未发觉,现在斗然摘下才发现,这东西有多重。她轻抚着上面的珠翠金饰,心想再重也是值得的,每个女子的一生都盼望着戴上它的一天,那是她这一生最美的见证。那碧珠鎏金在灯光下反射着莹莹晶光,照得她心里一阵暖洋洋的。   待她卸妆完毕,转身却见司徒翌已躺在床里睡着了,她只笑着摇了摇头,只当他今晚累极了。上前轻轻为他拉上棉被,掖好被角,继而吹灭房中高燃的灯烛,在他身边合衣躺下。可能是这一日太过劳累,杜婉清入睡得很快,而在她呼吸逐渐平静之后,躺在另一边的司徒翌却睁开了眼。   原本鲜亮明艳的房间内此刻一片灰暗,隐隐有淡淡月光透过糊窗的桃花纸,照进房内。他透过那半晦不明的光线,看着身边睡容恬静的新人,忍不住想伸出手去抚摸她垂在枕畔的三千青丝,却在即将触碰的那一刻,斗然停住。心底有个影子一闪而过,蓦然牵起一片惆怅。他终是走了连自己都不耻的这一步,而今却在这里空叹负了这垂红挂彩的一房新裳,负了这佳人情重的玉面红妆,更负了这天地浩荡的清辉月光。他徒然的闭上眼,世间不得双全法,他不望能得到宽佑,只望今后能稍稍弥补这亏欠的一地月光。   ··· ··· ···   次日杜婉清醒来时,司徒翌已不在房内,她唤了一声,冰儿来服侍她起身,梳妆之时,婉清问道:“姑爷,什么时候起身的。”   冰儿一边为她挽髻一边道:“听外院守夜人的说,姑爷好像卯时一刻左右便出去了。”   婉清沉吟片刻,望着铜镜中的玉人新妆,原本两侧结高鬟的飞仙髻现在打散了梳成了三鬟耸立的飞天髻,虽然发髻看似相近,但因隔了这一日,于她却有着天壤地别。这结彩穿红的新房,照耀着她这半生的圆满“得成比目何辞死,春风不负东君信”。   冰儿刚为她打点好发髻,仔细插好最后一支九凤回鸾的金步摇。司徒翌便脚步轻快的推门而入:“你起身啦,洗漱完了吗,完了我们就一起去向爹娘奉茶。”   婉清回首,看到踏着一朝晨曦进门,眉目清朗的司徒翌,顿觉满心欢喜下透着地老天荒的安稳。   司徒翌牵着她的手走出房门,她一抬头便看见远方青天如湛,袅袅浮云,随风掠去。她的唇角弯起一抹明亮的笑,以后她将在这一方新天地中,伴着此时牵着她手的这个人,在这一方苍云斋内,一起看日升月落,白云苍狗。   当日,他们一起去拜了司徒正夫妇,公婆对她甚是喜欢。敬完茶后,司徒夫人将一串串珠手链套在她的手上,那手链以金箔镂空的莲花纹络,包裹着一颗颗上等的羊脂白玉雕成的莲子,金玉相辉,黄白相映,华而不俗,雅中显贵。   司徒夫人笑着拍了拍婉清的手叮嘱道:“我们司徒家香火单薄,九代单传就翌儿这么一个子嗣,以后这传宗接代的事,就交给你们了。”   婉清红着脸羞涩地点了点头。   司徒正却板着脸一本正经的对儿子言道,“翌儿,今后你就是有家世的人了,行事应当顾全家门,不可再像从前那般莽撞,要好生待婉清,也不枉我与浔仲兄多年相交一场。”   司徒翌俯首称是。   出了正厅之门,她想起昨夜的事,问一旁的司徒翌:“不知,表姑娘怎么样了,我们去看看吧。”   司徒翌的脸色却微不可闻的脸一变:“我早上已遣人去看过了,说是已经醒过来了,你开的药也喂过了,昨夜已是对不住你了,她那里病气重,你还是别过去了吧。”   婉清一笑道:“不妨的,都是自家亲戚不必这么见外的,醒来了就好,我再去为她诊下脉,看看要不要再添点什么。对了,还不知道,表姑娘闺名为何?”   司徒翌道:“含碧,柳含碧。”   他们一道来到凝烟阁,一进院门便闻到一股浓浓的药味,婉清知道灵芝是药草中最苦的药物之一,光闻着这药味便已知其苦了。她行至柳含碧床前时,看到昨日那个一脸病容的女子,睁着一双大眼睛空洞洞的看着床顶,面色依旧苍白,却映着那双瞳仁隐映着可怖之色。   婉清唤了声含碧姑娘,那女子闻声侧首,却在看到他们一行人时,一双玲珑的大眼睛不期然的落下两行清泪。婉清想到昨晚落在她指间那一滴,那冰凉的触感,恍然还在指间萦绕,有种令人心碎的凄惶。她解下随身带着的帕子,轻轻帮她拭尽眼角,柔声道:“柳姑娘莫怕,我昨日已为你诊过脉,我会尽全力帮你医治的,加上那一味紫玉灵芝,只要你放宽心,定能治愈的。”   那柳含碧却仿似听不见她的言语,只眼神空洞的看着门外的方向,两眼边的泪却是止不住的滑下,过了一会儿,自顾地转过头去,不作言语。婉清尴尬之余,也能体谅她的难言之痛,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便不再说些什么。   司徒翌上前扶着她的手道:“你先回去吧,这里有下人看着呢。”   两手相触瞬间她的手却蓦的一颤,许是他在门口站久了,这春末夏初的时节,司徒翌的手竟是凉的。他们转身走出门外的须臾,杜婉清眼角余光隐隐看到床上那侧身对着他们的背影隐隐在颤抖。   走出院门之时,婉清对司徒翌道:“我看柳姑娘的心情好像不佳,忧思伤身,你且多劝劝她,让她放宽心,保持着乐观的心态,对病情也是大有益处的。我回去再帮她开一味安神茶,早晚各饮一盏,对她的精神许有助益。” ☆、忘忧卷第六章:爱把丹青错画人   两个月后,柳含碧的身子已见大好,无人搀扶也能自行下地行走,婉清每日清晨都会为她诊一次脉。近日诊来发现她的脉象逐渐平和,体内中气也越发足息,不禁叹道,这紫玉灵芝真乃神效,竟可将这临危之象力挽狂澜,生生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   夏日晨曦,着一身淡粉色纱衫的杜婉清微笑着对柳含碧说道:“日后只要好好调理,痊愈之日指日可待。”   柳含碧的态度还是淡淡的,只是婉清提脚离去之时,听到身后低若游丝的一声“多谢”。她回头对她浅笑道:“自家人何必客气。”却意外的看到柳含碧脸上原本淡淡的笑意骤然凝固在了嘴角,她脸色一白,迅速地起身离去。   她走的太匆忙,起身时没注意,竟有一物在她起身之时落在了椅子上。待婉清看见时,本想叫住她,不想她已经走进了屋内。她好奇的走上前去,待俯身欲拾时才发现,那是一枚纯净的半壁白鱼。她先是一阵诧异,旋即想到,许是司徒翌来时遗落的,她轻拾起那枚白玉鱼佩,放在手心轻抚了抚,玉体触手温润一如昔日少年三春日光中的暖笑。   她回到自已所居的苍云斋时,看到冰儿正一手着托腮皱着眉坐在廊下发呆,婉清笑道:“你怎么了,我让你买的东西买了吗?”   冰儿幽幽道:“我去的晚了,到天香楼时他家的千层酥正好卖完了最后两个。”   婉清惋惜道:“那算了,改日再买吧。”   日前她听司徒翌提过杭州城东的天香楼做的千层酥烧饼,酥脆可口,吃完满齿留香,堪称杭州城烧饼中的一绝。可惜因为做工复杂,天香楼每日只做一百个,卖完为止。她听司徒翌说得那般欢喜,以为这定是他所爱食之物,所以今日特地让冰儿一大早就去了城东,不想还是去迟了。   她一边走,一边推开房门,身后的冰儿却还在嘀咕:“小姐可知,抢先一步买走那两个烧饼的是谁。”   婉清随口接道:“是谁?”   冰儿道:“是姑爷。”   “哦?”婉清略带惊讶,一边放下手中的药箱一边笑道,“那巧了,这烧饼还真逃不出我们这司徒府的大门了。”   旁边的冰儿却一脸纠结,幽怨道:“我原也是这样的想的,听那小二说烧饼被姑爷买走了以后,就高高兴兴的往家赶,结果在府中花园里看到他的背影,他……他……”   “他怎么啦?”婉清接道,转眼看到椅子上还挂着昨晚司徒翌换下的青衫长袍,一边摇头一边叹道,冰儿这丫头是越来越懒了。   她走上前去将那青衫捧起抖了抖,身边憋了半天的冰儿气愤道:“我看到他拿着烧饼,往凝烟阁去了……”   “不就是两个烧饼嘛,你这么计较……”她的话说到一半兀然停住了,剩下的几个字被那自青衫上滑落的无暇之物生生掖在喉里。   身后的冰儿还在不休道:“可是小姐,你不觉得姑爷对那位柳姑娘好的太过了吗?我总觉得他们之间,他们之间……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   冰儿的最后一句话,婉清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她的一切注意力都在那个从司徒翌的长袍上滑下来的东西上。玉质剔透,纯白无暇,那只白玉小鱼弯着尾巴躺在地上,婉清甚至觉得它可能就要跳起来了。   她手指发麻地伸进袖中,摸索出早上从柳含碧处捡到的那只白玉鱼。另一只手拾起地上的那一只,同样有着触手生温般的温润触感,她两手颤抖的将两只玉鱼拼在一起,中间的那条裂缝契合的完美无缺。这断了十年的旧缘,于此刻在她手中重归完璧,可她却没有想像中的喜悦,反而生出一股彻骨的寒冷,在这艳阳七月,她的心有种如坠寒谭般的惶重。   她不顾身后冰儿的叫唤声,拿着一对比目双鱼,慌慌张张地跑出了苍云斋,急匆匆地跑去位于府中西北角的凝烟阁,却在走到院门口之时突然停住。凝烟阁那方并不算大的院子里,早上她刚离开的石凳上,柳含碧正孱弱的偎依在司徒翌的肩上。她尚来不及问自己为何突然停住了脚步,就听到柳含碧柔弱的嗓音,“阿翌,我的白玉鱼丢了。”   司徒翌一笑道:“我当是怎么回事呢,大清早的忙得满头大汗的,原来是丢了鱼佩啊。”说着,便拿起一方帕子替她擦了擦额上的薄汗。   她轻覆住司徒翌停在她额上的手:“那是你送我的定情之物,丢了我怎能不急。”   他嘴角轻扬如一阵清风拂起:“傻瓜,再重要也不过是一块玉罢了,只要你在,只要你好好的,那些都不算什么。”他抬起手轻拂了拂柳含碧的鬓角,轻笑道,“你可知那日你病重,我有多害怕,含碧,你要明白我喜欢的是你,并不是那块玉。”   杜婉清的手骤然失了力气,那两块玉鱼自她的手中滑落,掉在她袆地的裙裾上,只余一声轻不可闻的闷响落在了她一人的耳中,如同那十年一梦惊醒后的心碎。   “真的?”柳含碧面颊绯红的看着眼前男子黑白分明的瞳孔问道。   “真的。”他特真诚地点头,拿起桌上的千层酥递到她的嘴边,宠溺道,“快吃吧,我大清早特地从城东给你买回来的,凉了就不好吃了。”   柳含碧会心一笑,就着他的手,轻咬了一口,便满足的笑道:“真好吃,又香又甜,你也吃一口。”   她笑着将那烧饼推到司徒翌的唇边,转首间,眼角余光忽然瞥见摆放在院门口的那株铁树后露出的半袂粉色衣裙。她的心狠狠一怔,双眼一紧,这一刻没有人看到柳含碧眼中一闪而过的怨怒。她的手在停顿了片刻后,不着痕迹的恢复了冷静,略显无力的将手中的烧饼放回桌上。   张口咬了个空的司徒翌,略带不解的看了她一眼,柔声道:“怎么了,累了吗?”   柳含碧若有似无的叹了口气,低声道:“我只是忽然想到,住在苍云斋的杜家小姐。”说完她又忽然改口道,“哦不,应该是司徒少夫人了。”   司徒翌也叹了口气,低声道:“你也不必说这些话来衍我,这些日子以来我看得出她是个心地良善的人,说来都是我的错,是我有愧于她。欠她的我日后自会弥补于她,但你放心,我绝不会负你。且再等等吧,等你身子好全了,也等遇到一个合适的时机,我便与她谈谈,纳你为妾。”   柳含碧纤瘦的手指轻点在他的唇上,一双凝波烟眸氤氲了一层浅浅雾色,含泪藏情,欲语还休。她轻声啜泣道:“你当我是这么不知好歹的人嘛,阿翌,是我对不起你,要不是为了我,你也不会妥协于老爷,娶了她。要怪就怪我命不好,偏偏这贫贱身子却生了这般富贵病,非得那旷世稀有的紫玉灵芝才有治得好的希望。一切纠葛皆因我而起,我又怎么舍得让你左右为难呢。”   司徒翌轻轻搂住柳含碧单薄的身子,抚着她垂下的乌黑发丝,在她耳边轻声道:“好了,别哭了,总会有办法的,你才刚好些别又哭坏了身子。”   站在门外好一阵的杜婉清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麻木感自脚底升起,一路往上,淹没了心脉,袭卷上脑海,眼前的两个人仿佛都不是她所认识的。   那个一直沉默少言,病容寡淡的女子,与那个一直在她面前,清若杨柳,淡似清风般的男子,他们此刻以这样亲密的姿态在她眼前相拥而语。仿佛在这天地间,他们才是天造地设,情投意合的一对,而她这个才嫁进门不足三月的新妇,却成了他们之间的阻碍,成了他们之间隔山断水的局外人。   这好像是一个天大的玩笑,在这逐渐高升的日光下散发着毒辣的光,她忽然感到眼前一阵眩晕。大片黑暗袭来,整个身子失去了方向感,她不由得向后退了两步,然而终是未能稳住步子。杜婉清的整个身子向后倒去,却心有不甘地伸出手去想抓住些什么 ,结果只抓到了院门口那株半大铁树上的一小片叶子。那叶子不及她用力去拽便断了,连带着那花盆在她跌倒后,兀自滚下了门前的台阶。   那咣铛一声清脆的碎响,打破了司徒府平静的早晨,惊得栖在庭院树丛中的一树罗雀慌乱飞起,惊得拥抱中的两人默契般的齐回过头。   手肘上传来的痛楚,让杜婉清身上的麻木感消裉了不少,她的眼前再次亮开了光。在那光亮里,那个曾让她朝思暮念的人,手尚牵着另一个女子的手,他们一齐转过头,用看怪物一般的眼神,看着门外狼狈不堪的自己。她看不见,但也能清楚的感觉到,自己脸上斑驳纵横的泪痕与那门内柔情蜜意的日光是多么的格格不入。   她的心口生出一阵前所未有的恶心感,隔着一墙盛夏日光传来的两人深同一般的目光,如同千万把刀子,一片片活剐在她身上。她再也受不了这痛楚,这不是她想要的,不是,不是,绝不是……她不知哪来的力气,双手一使力便一下从地上站了起来,睁着眼前模糊不清的视线,跌跌撞撞的跑了出去。 ☆、忘忧卷第七章:浮生一梦寄南柯   杜婉清回到苍云斋就反锁了房门闭门不出,冰儿敲了几次门也未见任何回应,正打算出去找人时,却见司徒翌面无表情地走了进来。她刚想开口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司徒翌已冷然道:“你先下去吧,我与夫人有事要说。”   冰儿看了一眼一脸凝重的司徒翌,再回头看了眼紧闭的房门,纵使一颗心生得七窍玲珑也想不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得无奈的叹了口气,退出苍云斋。   那院门在吱呀声后悠然关上,司徒站在门前诚然道:“婉清,你开开门好吗,我想跟你谈一谈。”   寂静无声的院子在他的一句话后又归于平静,过了半刻后听到房内传来一声瓷器落地的脆响声。不用眼见,光听这声音也能想像到那器物粉碎的一刻是多么的惊心。他突然意识到刚才的一幕于她而言是如何的残忍,不知她的心碎是否也如这声音一般凄厉。他疲惫的闭上眼,低下头,无可奈何地摇了摇。七月的烈阳照在他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温度。   南风转向,日照影斜,一轮孤阳沉入远方天幕,夜晚在墨色中如期降临,苍云斋里没有点起一丝灯光。所幸今夜,月朗星稀,韶光如练。幽静的院子里,只剩下夏夜里的声声虫鸣,徜佯在这浩荡的月光下。   亥时已过,院中的虫儿也熄了声音,天地间唯剩那一轮残月,静垂西天之上。那紧闭的朱红阁门悠然打开,月光倾囊而入,照得满堂清辉。司徒翌闻声回头,看见杜婉清站在那一段如淬如练的霜华里,身影寥落宛如月中仙子。   他木然的开口:“婉清,你终于出来了。”   杜婉清哭干了的双眼,在看到他的那一刻顷刻间再次盈满了泪水,她失哑了声音道:“你还没走,这么急着见我,是要立刻休了我,娶她过门吗?”   那双原本玲珑剔透的清眸此刻布满了愁痕血丝,看得司徒翌的心斗然一怔,他无力的解释道:“婉清,不是你想的那样……”   婉清闭了闭眼,拂去滑过眼角的两行泪,冷笑道:“不是我想的那样又是哪样,你敢说你是真心娶我与紫玉灵芝无关,更与她无关吗?”   司徒翌看着泠泠月光下她楚颜玉碎般的面容却沉默了。   而他的沉默却如一柄无形的利剑,再一次剜开她血淋淋的心房。面上的泪珠如裂天的大雨,抚止不堪,婉清忍无可忍地向他质问:“你说呀,你说呀,我不顾爹爹的忧虑一心嫁与你,自以为找到了自己的良人,找到了最好的归宿,可是你是怎么回报我的?你在新婚之夜将我拉去救你的旧情人,骗了我家的紫玉灵芝,如今刚过了河就想拆桥了?”   她嗤笑一声,仿佛是在嘲笑自己的痴傻,恍然问道,“这三个月来你我同床终是不能同梦,是否对你来说我就是你的噩梦?”   那声音里仿似裹着寒光,她问得撕心裂肺,声声凄惶,听得司徒翌如立风雪之中,生生打了一颤,却想不到一句能抚平她心痛的言语:“对不起,婉清,我从没想过要伤害你。”   “你没想过,你是没想过要伤害我,还是从没想过我。”   “不,我也不想如此,含碧病重,所有大夫都说无药可救,只有一位老者曾说,如果世间还有一味药能救她,那也只有苏城杜家的紫玉灵芝了。父亲说那紫玉灵芝非平常药材,乃是你家先祖坟上所出之物,绝不可能入得外人手。这是我唯一的办法,所以我才出此下策。我知道,他介意含碧的出身,是想以此来说服我娶一个大家闺秀做正室,也不至于愧与他的脸面。”   他越说越不敢抬起头去面对她的一脸冰凉,“其实我也有我的私心,我不想负含碧,不想负爹娘,也不曾想过负你。想着若能治好了含碧,纳她为妾,再好好弥补于你,便能圆满了一切。”   她冷笑道:“弥补?你拿什么来弥补,你知道我要的是什么吗?你又能弥补我什么呢?”   司徒翌面对她的质问,竟然发觉无言以对。他自为想好了一切应对,直到这一刻才发现,自己并不了解她,根本不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所谓的弥补便成了一纸空谈。他突然明白,于她而言自己是如何的贫瘠,“你要什么,只要是我能给的,我都能给你。”   “哼……”婉清苦笑一声,略带自嘲的摇了摇头,“你还能给我什么,你的心都已经不在了,你还能给我什么呀。”   她无力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只剩满目疲态,“司徒翌,我只想问你一句,于你而言,我究竟算什么,你的妥协?那颗灵芝多余的附属?还是用来成全你与柳含碧两情长久的过客?”   司徒翌不知道该如何回她,他想说都不是,可是却想不到更有力的言语去证明,去澄清,去让她相信,正如他连自己都不能说服一样。   而杜婉清仿佛已经猜到了他的答案,清辉流照的月影里,她独自转身向屋内走去,一边流着泪一边自言自语,“为什么是你,为什么是你,若你是别人也就罢了,可你是他啊,你是我等了十年的那个他啊。我不记得我没关系,你不认识我没关系,你爱上了别人也没关系,可你为什么要来骗我。即然要骗又为何不能骗得彻底一点,用那些拙劣的谎言来应对我对你的真心,却又生生的让我撞见,你知道这有多残忍吗?”   她走进那无月光照拂的黑暗中紧闭上眼,让那些泪水以自由的姿态肆意蔓延,用只有自己可以听到声音轻声说,“司徒翌,我恨你,我恨你……”   她用力擦干脸上的泪水,走到妆台旁的柜子前,打开最上面的一层,拿出里面那个沉重的紫檀木盒子。她轻轻打开,那盒中流出的淡淡紫光与窗前一段月光萦萦相映,“你费尽心思与我接近,最终不过为了这一朵紫玉灵芝,不,你为的是她,她才是你心里的那个人。呵,哈,哈哈,缘来缘去,一梦黄梁,罢了,这是我欠你的,如今也算还清了,从此你我各安天命吧。”   她将那盒子放在门前的地上,看了一眼站在一夜月华下的如玉男子,淡笑道,“拿去吧,从此你我互不相欠,以后也别再来扰我了。”   那一扇雕花朱门缓缓合上,倾城如泪的月光被拒门外,在那吱呀一声后紧紧闭合的还有她心中的一座孤城。她站在那影黑暗里,疲惫不堪的闭上眼。什么东西都有可能找的回来,唯独丢了的心找不回来,就算找到了,也再不会是当初的模样了。   她颓然地走至床边,合衣躺下,静静闭上干涩的双眼。这一天她伤透了心,流干了泪,心絮却在那声声质问中吐尽了前尘,只剩一腔空茫找不到停留之处。在这宁静的幽深夜里,她很快入了梦,梦里,那些纷繁往事都接踵而至,不见满枕冰凉,只余三春梦魇。   她看见那年清明时节的高景山,山上独有的垂丝海棠花开千树,影影绰绰,在那三月春光中开得如痴如醉,远远看去似烟霞落满了山坡。山边溪涧,清风拂泪,落红成霰,花香阵阵盈满袖衣,醉了山上的一众游人。   那年八岁的她第一次随着父母上山祭祖,自登上山顶的那一刻就被一山春景深深地震撼住了。不奈年少心性使然,胆大心粗,贪玩无畏,在一丛花丛中追着一只蝴蝶跑进了山林深处,等回过神来时,却不见了亲人,找不回来时之路。   她一边哭着一边寻着山路往回走,希望可以顺利找到亲人的足迹。一路哭花了小脸,模糊的视线,却未见脚下的路多障碍,一个不留神便踩着一截断树枝滑下了山坡。再睁开眼时却见自己被挂在山涧边横生的一颗歪脖子树上,她向下望了一眼,除了缭绕无踪的雾气,什么也看不清。她吓得浑身一颤,小脚够着蹬在涧边的石坡上,尚未及用力,便又是一滑。   她尖叫了一声,有几颗小石头,顺着山涧边缘滚下去,却连回声都不见。她吓得止不住地发抖,再不敢乱动,只得拼了命地哭,边哭边喊救命。就在她哭得嗓子发哑,觉得再也哭不动的时候,头顶的草丛中,却探出了一张精致俊秀的小脸来。   那少年睁着一双明亮的眸子问道:“你在那里做什么?”   她再顾不得哭,一瞬转哭为笑地朝着他伸出了脏花了的小手,急道:“救我,快救我……”   那坚持了许久了的树枝却在她挣扎着伸手的那一刻啪的一声断了,一截断枝正戳中她的额间,她吓得惊呼一声,却不想那少年已眼急手快地抓住了她的手。趴在山道边缘,红着脸道:“别松手,我拉你上来。”   她坚持着身上最后一点力气,紧紧地拉着那只手,抬头望去时,正好看见一条青色的小蛇缓缓游到了那少年的身边。她吓得大叫一声“小心”,不妨引得那蛇,弓起身子,吐着腥红的信子,盘作攻击状。   那少年好像也意识到了,眨了眨眼睛对她说道:“嘘,别出声,等它走了再说。”   他们便那样与那条蛇僵持着,挂的时间一长,她的手却逐渐麻木,慢慢失了力气。两人手心用力握在一起久了,也生了汗意,她抽泣道:“不行了,我的手快坚持不了多久了。”她又抬头看了一眼,那该死的青蛇却还盘在那里一动也未动。   他大概也感觉到了不能再等了,遂慢慢地移动着手臂,试着将她往上拉,那等待已久的青蛇,却在他动的那一刻,嘶的一声扑上他的手臂咬了一口。那少年虽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却天生一股男子勇气,一咬牙皱了皱眉,依然没有放松手上的力道。那青蛇用完了毒液也不敢再逗留,摇着尾巴逃走了。   少年用尽了力道将她拉上来之后,便一声不吭地倒在了一边,待她回过神来时,只看到那少年唇角发黑地倒在了地上。她暗惊不好,哭着去摇着他的手臂,却见那少年只紧紧地皱着眉,眼皮一眨一眨的,身子却一动也不动。   她吓得六神无主,脑中闪过那条蛇的模样,忽然想起刚才那条蛇的头是三角形的多半有毒,他这是中了蛇毒。    ☆、忘忧卷第八章:谁念西风独自凉   她急忙撩起少年手臂处的衣袖,赫然看到两点发黑的印记。她看着他微蹙的浓眉,咬了咬牙,抬起他的手臂,用嘴帮他将毒液吸出来。可吸了半天,却并没有吸出多少,转头看着他隐隐发黑的脸色,才想起,刚才他正是用这中了毒的手臂拉着她,此刻毒液已经随着他的用力,循环进了血液里。   她颓然坐在地上,心里一遍又一遍的告诉自己要冷静冷静。片刻后,眸中一亮,想起之前在家中的医书上曾看到,天地万物相生相克,有蛇出没的地方多半生有解蛇毒的蛇药。   她在四周的草丛树林里找了半天,终于在一丛草堆里找到了一株龙舌草与一株蛇莓,她喜出望外的将找到的草药一半嚼碎了敷在他的伤口上,另一半与蛇莓一起喂进他的嘴里。她轻声细语的哄着他:“快吃啊,吃下去就会好了,只要吃了就能活着了。”说到最后声音却越来越低,她鼻间一酸,眼中的一滴泪不期然落下,正落在了少年的唇边。他好像感觉到了什么,嘴唇开始一蓊一颌地动作,最后用力一紧喉头,咽下了那救命的草药。   她看着他闭着眼睛咽下了药,不禁破涕为笑,挪了挪把少年抱在自己的怀里,让他的头舒服地枕在了自己的膝上。然后就这么傻傻地看着他,看着他眉锋如剑,鼻梁高挺,两片薄唇紧抿成好看的弧线,她觉得甚是好看,看着看着不觉就睡着了。   等她再次睁开眼时却见他正睁着大眼睛看着她笑。   她问道:“你醒了,好些了吗?”   “嗯,感觉好多了,谢谢你。”他点头道。   “不用,应该道谢的是我才对,要不是为了救我你也不会被蛇咬。”   “嘿嘿。”他摸着头傻笑道,“你是怎么救我的呀?”   她轻扬眉角,浅浅一笑道:“我家是行医,我照着书上所说,找到了草药给你服下,还好救活了你,要不然,我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你真聪明。”他说着,伸出手抚上她的额头。   额心刚被触及,她却斗然痛地一惊,她现在才发觉树枝断的刹那,自己的额头被划伤了,她忙用手捂住自己额上的伤疤。   他挣扎着坐了起来,看着她安慰道:“别害怕,你那么厉害,这点伤一定也能治好的。”   她却叹了气道:“治倒是能治好,只是不知道伤口深不深,要是伤口深了,以后会留疤的。”   那少年却装出一副大人模样,说道:“我昔日在书中看到,唐玄宗宠爱的杨贵妃,额上曾因受伤留下了伤疤,颇以为憾事。后得能人以金箔花细作妆,在额头点缀成梅花形状,掩盖了暇疵不说,还更显娇俏美态。一时天下美人,争相效仿,人称“梅花妆”,世人有赞,一点朱红映雪肌,更胜昆仑无暇玉。”   她被他一本正经的样子逗乐了,一笑道:“你懂得可真多。”   他看她笑的开怀也跟着傻笑道:“嘿嘿,你笑的真好看,我以前听说书的说,古来君王都爱娶笑得好看的女子为夫人,一笑倾国与倾城。”   她却不以为然道:“我才不要嫁给君王呢,我们女先生说‘自古男儿皆薄幸,最是无情帝王家’。”   他听了却皱起了小小的眉头,嘟着嘴道:“你们女先生胡说,谁说男儿都薄幸了,我就不会。”   小女孩睁着一双天真无邪的大眼睛看着他,那少年歪着脑袋沉思了片刻,看了她一眼,却突然红了脸道,“那,要是你不愿嫁君王,嫁我可好?”   他说罢便对她俯首作了一辑,学着戏里的风流书生朗声道,“小生余杭司徒翌,愿娶姑娘为妻。”   她听得又羞又窘,一拂衣袖佯怒道:“你胡白什么,再浑说,我就不理你了。”   “我没有胡白啊,我说的都是真的。”他一脸无辜的说道,转念一想又觉得是否太过轻率。他心念一动双手在身上一阵摸索,随即从身侧摸出一枚比目双鱼佩,看了一眼,用力淬在旁边的石头上一分为二。   少年拿着一半硬塞在她手中,笑道,“我姑姑曾说,‘得成比目何辞死,不羡鸳鸯不羡仙。’这比目双鱼佩,我分你一半,等以后长大了我就拿着这一半来寻你,到时候你可不准赖帐。”   她看着他胡闹,颇觉好笑,却没有拒绝他,日光稀殊的山涧边两人各执一半玉佩对视着傻笑。   少年靠着来时的记忆领着她找到了大路,寻到了杜府的马车。临别时他说:“你先回去吧,我是偷跑出来玩儿的,要是让我爹知道我这般狼狈样子肯定要打我一顿的,我认识路,呆会儿偷偷溜回去。”   她恋恋不舍的看着他,撇嘴道:“那我先走了,你要小心些。”   刚走了几步,却听身后的少年叫道:“哎,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那夕阳逆照的光影里,她循声回头,一头乌丽的青丝泼墨在青翠映红的群山骊影之间,一面如花玉颜明眸浅笑:“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那笑容明媚一如远山边的夕阳,就此深深嵌在了那片春日的山林中,也嵌在少年迂回不清的回忆中。   ··· ··· ···   自那日以后杜婉清就未再见过司徒翌,她在房里供了一龛佛像,整日闭门不出,燃起青灯一盏,诵念佛经。那些牵挂多年的前尘已断,可是她的心却不得安宁,爱恨嗔痴,皆为一念之源,她无力开解自己,便希望能从那些经文中领悟些许。   直到三个月后,她才再次见到了司徒翌,而他所来只为了一件事。他在苍云斋里坐了半个多时辰,才悠悠开口道:“我想纳含碧为妾。”   杜婉清仿若未听见一般,不断重复之前的动作,静心打坐,一手拔动着佛珠,一手敲着手中的木鱼。司徒翌看了她半晌也未看到她有丝毫反应,无声叹了口气接着道,“她,怀孕了……”   那串平静滑动的佛珠却在瞬间骤然断去,零乱的珠子从她的手中四下迸出,如同一颗颗破碎的琉璃,她淡淡回他:“如果我说不愿意,你会听我的吗?”   这次沉默的人变成了司徒翌,他有想过她的反对,她的眼泪,却不及防她平静的表象外如此凌厉的诘问,他们之间的对话不知从何时起,有了一种让他畏惧的冰冷。   婉清好像也未想听他的回答,平静的放下木鱼,起身步入内室,西窗逐落的斜阳映照在苍云斋里缓缓移动的素衣美人身上,一架鸳鸯戏水的苏绣屏风上映出她殊影横斜的唇影,“既然我的意见并不能左右你的决定,你又何须来问我。”   三日后,司徒府中再次响起了鞭炮吹奏之声,虽不比大婚那日热闹,于某些人而言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存在。这一夜里,苍云斋内未点灯火,杜婉清握着那串新串起的佛珠,一人独坐在被黑暗淹没了的夜色里,看着自窗外隐现的咫尺天涯的彼岸灯火,逐渐在眼底氤氲成雾,最终无力地闭上了眼。原来这些日子以来,她日夜诵经却还是未能参悟这红尘浮生。   ··· ··· ···   又过了一个多月,在一场新雪覆又消融后,婉清家中寄来书信,信中言过几日便是杜父寿辰,请婉清及司徒一家到苏城做客,也作两家喜结秦晋之好后的首次相聚。婉清看着书中熟悉的父亲笔迹,心下斗然一阵酸楚,当初临行前,爹爹虽不愿但最终还是随了她的意愿,让她自己选择了自己的人生。然而她看着眼前的一切,心凉至底。父母一生把她当做掌上明珠捧在手上,呵护备至,而她却在深门孤院里独自惆怅,连家父的生辰都忘的一干二净,只恨自己不孝。   第二天一早,她也未拜府中一人,只吩咐了下人说自己回娘家几日,便带着冰儿登上了回苏城的马车。回到苏城家中,母女相见先是一阵泪语,待言终语尽后,杜浔仲吩咐下人置了一桌火锅,一家人于冬日夜晚在一锅暖炉旁,静享着久违的团聚。   席间杜母忽然问起婉清的新婚生活可顺否,婉清脸上畅然的笑忽然就这么僵住了,手中的木箸同时落地。她想逼自己再笑回去,不能在父母面前这么失态,却怎么也控制不好自己脸上的情绪。挣扎到最后,一张脸却慢慢呈现出心与愿违的苦楚。   这一切都落入了杜浔仲的眼中,他不动声色的将手中的木箸往桌上一放,静静的看着杜婉清。   一旁的杜母见她脸色不对,立即上前拉着她的手,担忧道:“婉清,你怎么了?”   婉清憋的难受的一颗心,不妨就这样突然被戳破,一颗滚烫的眼泪猝不及防的滑出眼眶。   看着女儿只落泪不说话,杜浔仲的一双浓眉深深蹙起,沉声道:“有什么事,连我们也说不得吗?”   见婉清只摇头落泪却不说话,站在一旁的冰儿,忍不住跪下低泣道:“老爷,你可一定要为我家小姐做主,姑爷他,实在是太无情了。”   冰儿将司徒府中发生的一切,娓娓道来,杜浔仲听后惊诧不已,他一生见过千人万面,自问待人行事不负天地良心,却不想竟被人这样生生算计了一遭。还是昔年同窗旧友,这就好比有人在他最引有为傲的脸面上,狠狠扇了一耳光。他怒到极处,猛然站起一掌拍在桌面上,引得桌上碗碟一阵碰撞,那上好的黄梨花木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他怒谒道:“他司徒家欺人太甚!”   一时厅中无人敢应声,杜浔仲压抑着心中怒火在桌前来回踱过几步,眼前忽然精光一闪,言道,“明日你先回去,带上我的拜帖,下个月十六就是司徒正的四十大寿,到时候我亲自登门,定要他司徒翌给我杜家一个说法。”    ☆、忘忧卷第九章:空教魂梦到巫山   时年腊月十六,正值司徒正四十大寿,司徒府宾客满门,热闹异常。日落之后,阖府华灯共掌,照得府中亮如白昼。苍云斋里,屋子正中的瑞兽销金炉烧得正旺,满室暖融如春日。在房中久坐的杜婉清感到一阵闷热,起身推开屋中朝东的窗子,向外望去一片灯影朦胧。   一众宾客皆在前厅饮宴,那喧闹之声传到后院依然是显得聒噪刺耳,反倒映衬的这一方院子里的孤影寥落。从窗外吹来的淡淡冷风反而让她被热气蒸得有些发晕的脑袋斗然清明了许多。她披了件外衣,打开房门,独自一人走出院子,今日府中事务繁杂,下人们都被管家调去前厅帮忙,连冰儿也被到访的杜浔仲叫去了。   婉清不愿凑那热闹,自司徒翌纳柳含碧为妾,她已经有许久不在这若大的司徒府中走动,府中诸事也不愿插手,终日抚琴弄花,青灯古佛,日子平静如一湖冬水。司徒一家或许觉得有愧于她,司徒翌的母亲也曾来委婉劝过几回,但面对她无动于衷的寡淡神情,也只得无奈地摇了摇头。   她步出苍云斋的院门,沿着一道道蜿蜒的回廊,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去。今夜府中到处挂着大红的灯笼,一片喜庆之色下,却更衬她一人的冷清。抬头望去,今夜无星无月,只有凛冽的风吹着园中干枯的树枝丫,发出诡异的嘶哑声。她呆立在廊下望着那天外尽头的黑夜发呆,猜想那青天之外是否尚有一轮明月,不论风雨遥年,不论为人所见,都执着地枯守西天之外。片刻后却又无奈地低下了头,青天尚有阴晴,明月自有圆缺,人却一但错过便再也不会重来。   一阵寒风吹来,冷得她打了个寒颤,神游的魂思被蓦然惊醒,回过头,却见几步之外站着一个人影。雪白的仙鹤流云大氅包裹着来人的身躯,一头乌墨般的头发,垂于身后,发上未饰珠翠,面容未着妆粉。那一排高悬的绛色灯笼却照出一张脸苍白如雪。   她不想在这里撞见了柳含碧,心中一惊,立时转身欲离去。身后的那人却出声唤住了她,“姐姐,留步。”   婉清的步子一滞,心中不觉好笑,她并未做过有愧于柳含碧的事,如今见了她第一反应竟然是躲。她摇了摇头,止了步子,平心静气地转过身去,迎上她意味不明的目光。   柳含碧被她转身而来的目光看得一怔,随即笑着走向她,“姐姐这是怎么了,见我就躲,我有这么吓人吗?”   婉清淡淡道:“我有什么好躲的,我又没做亏心事?”   柳含碧不防她温和的外表下竟会吐出如此凌厉的言语,惊讶之余依旧眉目含笑道:“姐姐莫怪,说来也是我无礼了,进门那日本当来拜会姐姐的,可阿翌怕我扰了姐姐清静,就让我作罢了。”   杜婉清藏在大衣下的手暗暗握紧,掌心生出的薄汗让她感到一丝厌恶的粘稠。其实她无须这些言语便能成功使她不快,每次看到她,她就想到司徒翌。想到他留在她身上温情脉脉的目光,与在自己面前的无言以对,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反应,昭示着柳含碧与她在他心中的不同,这便是她潜意识里想要转身逃避的原因。   婉清不愿与她多做纠缠,冷声道:“你究竟想要说些什么?”   柳含碧面对她的疏离之色无丝毫恼意,依旧笑道:“我不想说什么,只想恭喜姐姐,今夜可以得偿所愿了。”她说到最后,眼中的笑意却渐渐淡了,口吻转变成一种似无奈又似不甘的叹息。   杜婉清轻嗤一声:“你说笑了,你怎知我有何愿,又何来得尝之说。”   柳含碧几步踱到她面前直视她的眼睛,目光犀利如同审视一般,“做为一名女子,最大的愿望不就是得到丈夫怜爱吗?相夫教子,鹣鲽情深,相濡以沫地过一辈子?”   然而她并未在杜婉清的脸上看到预料的变化,不禁有些失望,随即又语带自嘲的说道,“可悲的是我们俩的心愿共同压在同一个男人的身上,所以命中注定有人欢喜有人愁。”   婉清依旧保持着那样淡淡的神情,风清云淡道:“你说完了吗,说完了我该走了?”她一挥袖,转身而去。   身后的柳含碧却不甘地问道:“你恨过我吗?”   杜婉清离去的步子略一停滞,却并未回头,她本来未想回答,可心中所想却先于思维控制脱口而出:“恨过,可是恨又能改变什么呢?”   末了她淡淡一笑,摇了摇头,心里有一个声音响起:“这些日子以来我日夜诵经并不是为了求佛庇佑,求得不过是一心安宁。可我读了那么多佛经,诵了那么多个日夜,骗人却难骗已。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执念,执执念而生,执执念而死。我放不下,却也明白,既然我放不下,又怎能奢望别人放下。因果际会,不过缘分作遂,我还清了与他的缘,却得不到他的情,徒留那些卑微的怨恨又有何用?”   柳含碧望着那一袭娉婷身姿沿着朱红回廊袅袅而去,想起那人眉间神态与司徒翌是多么的相似,一片冰清玉朗,皓然正气。她慢慢松开了自己紧握成拳的右手,摊开掌心,那无暇的白玉鱼在烛光下,温润似水。她知道自己输了,从一开始就输了,不是输在家世样貌,而是输在那眉间一股正气。   婉清回到苍云斋的时候见院门未掩,以为冰儿回来了,唤了几声却未见回应。她推开朱红的阁门,一股暖融带香的热浪扑面而来,打得在外冰凉了的脸一阵刺痒。她关上门往内室走去,越往里越觉得屋内有些不对劲,那瑞兽炉内燃出的阵阵热浪滚滚而出,炉上盖顶的狻猊口中似有淡淡的轻烟缭绕,婉清正欲走近细看,却被屋内骤然传出一阵咳嗽惊住了脚步。   她转身看向床帏,不防看到倒在床边咳的满脸通红的司徒翌,她从惊讶中回过神来,峨眉微蹙的走了过去。看到他涨红的脸,痛苦不堪的样子,终是忍不住伸出手在他后背帮他理了理气。他身上有浓烈的酒气,这一方暖阁内直刺入她鼻中,看来今夜她饮了不少,只是她不明白,他为何会出现在这儿,就算醉也应该醉在凝烟阁才对。她想起方才在外间遇到的柳含碧,觉得有些不寻常,却又猜不到是什么。   她再次对外唤了两声,依旧无人应她,待司徒翌平静下来之后,她便走出内室,准备去外面叫人。可再开门之时,却发现那门竟打不开了,用力了好一阵,她才明白,这门是被人从外面反锁了。   她忽然明白柳含口中所谓的“得偿所愿”,这一切必是两家长辈的有意安排,只是他们都不明白,她想要的并不是他的人或是司徒府少夫人的名称。“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难得的便是那颗真心,她之所以面对司徒翌的欺骗会那样的伤心,是因为她知道自己已经丢失了最重要的东西。   她彷徨地在外间坐了一会儿,一杯茶未喝完便又听到里面传来一阵急促的咳嗽声。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另倒了一杯茶拿进内室。举到司徒翌的眼前,没想到他也不接就着她的手喝了起来,一杯茶喝完,才舒服地顺了一口气,平静了下来。   屋中温度不觉有点热,婉清拭了拭有点发热的面颊,看了看半掩的绯窗,起身欲将它再打开些,却不妨手被旁边的人突然拉住。司徒翌蹙着眉,两颊潮红,不安道:“不要走,陪我一会儿。”   她看了一眼目光迷离似水的司徒翌,淡淡道“你喝醉了?”   司徒翌却闭着眼睛摇了摇头:“我没醉……”   她轻笑:“你可知我是谁?”   “我知道,你是婉清。”他的回答甚至不用思索。   杜婉清一怔,原本准备用力抽离的手,瞬间失去了力气。   他顾自接着道:“你知道吗,这些天我不断的梦见你,梦里的你是那么爱笑,没有了平日的冷漠与疏离。我看到你在孟春三月的日光里笑得明眸皓齿,那样的你真好看,比满山的海棠垂泪还好看,就像当年的小女孩一样。”   婉清感到自己的手隐隐在颤抖,这个人打碎了她美好记忆的人,现在又将她生生拉了回去。那些熟悉的思绪慢慢涌上了心头,她低下身子看着半倚在床沿的男子。一双剔透的眸子,在绯红的面颊映衬下如同浸入水中的琉璃珠,闪烁着撩动人心的光芒。他的眼睛是那样的好看,眼眶深长,浓眉如墨,当初的清秀少年,在这十载光阴之中竟蕴生出这样多情的眉眼,如秋水一泓,水深情浓。只一眼便容易引人深坠。   “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   可这情再深,这眉目再美,终不是为她所有,这便是最大的悲哀了。   她随着那光深深的看进他的眼底,却在那漆黑的眸子里看到了自己孤独的倒影,那落寞让她心凉不已。她不动声色地抽出她的手,“过去的早就应该让它成为过去,人都是该往前看的,没有人会为了过去而活,放不下的人总是最累的。”她这些话虽是对司徒翌说,却更像是用来提醒自己。   “不,我知道你恨我,对不起,我不知道会伤你这样深。咳……咳……咳……”他一句话未说完又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   婉清一边帮他拍着背,一边拿帕子擦拭着他的额头,看着他潮红得异样的脸色,越来越觉得不对:“你怎么了,是酒喝多了吗,为何咳的这般严重?”   他停了一阵喘息着道:“小时候从高景山下来的时候,在林中迷了路又淋了雨,回来的时候发了高烧,大夫说能保住性命已经是万幸了。只是寒气入体难以根冶,每逢阴雨前昔或是受了刺激,总会咳个不停。”   她呆了一瞬,眼中的冰冷忽然就这么柔软了下来,原来当年一别之后,还有她不知道的事。司徒翌的呼吸平定了下来后,婉清又喂他喝了一杯清茶。他就着那杯茶,看着婉清在一室暖香中如染了胭脂般的双颊,心生万般怜惜,试探着伸出手拂了上去。   杜婉清被他指尖的温度灼得一怔,忘了回避,司徒翌的一双星眸迷离如水地望着她,“让我抱抱你好吗?你知道吗,在梦里每当我伸手去抱你的时候,你都会敛起笑容,然后回我以冰冷而疏离的一笑,我就吓得缩手了。我多希望你也能像当年的小女孩一样,笑靥如花,快乐无忧。”   她听着他轻如呓语的声音似有魔力,引得她的心跳骤然加快,然未待她回神作答司徒翌已将她拥入了怀中。司徒翌的声音就在她耳边,呼出的热气一下一下地打在她的颈间,她甚至可以感觉到他嘴角牵起的微笑,“‘忍泪佯低面,含羞半敛眉。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 今晚真好,你终于不再对我冷淡,我也终于可以抱到你了,今天的你真美。”   婉清颈间传来的清香,引得司徒翌的身子微微地颤粟,那香气混合了室内焚香宛如一条少女绵长的水袖,引得他走在一汪湖水之上,胆怯之余却有一种刺激的快感推着他向前迈去。   司徒翌试探着吻上她的耳垂,她吓得一动不敢动,只觉全身被屋中热气灼得厉害。那肌肤相亲间的绵柔触感却让他更加沉醉,彼此的呼吸在耳鬓斯磨中渐渐急促,那呼吸有一下没一下地打在彼此的脸上,生出一种奇异难奈的刺痒。杜婉清一张脸涨得通红了,一颗心跳的飞快。司徒翌闭起眼睛,轻吻上她的唇,两唇相触的柔软间,只觉呼吸都凝滞了。   一房之内的瑞兽销金炉内燃着莹莹火光,有淡淡轻烟自炉顶的狻猊口中隐隐飘出,漫得一室兰麝软香。银线缀彩的苏绣屏风上,两只鸳鸯交颈戏水,淡淡烛光照出帏幔之后一双缠绵的绻影。    ☆、忘忧卷第十章:可怜谁会两心期   次日,天未亮杜婉清便醒了,她躺在床内不敢动弹亦不敢睁眼,她怕一睁眼,便会看到昨晚的温存如梦般消散。身畔的人,是她的缘,是她的劫,是她的爱别离,求不得。她知道自己留不住,却又放不下,唯希翼此刻身畔的温度能在这一方衾帐之内多停留些许时间。   只可惜彩云易散,好梦不长,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她便发觉枕边人的呼吸逐渐变得僵硬,不知是否因那炉火熄了的缘故,连带着这帏帐之内的温度也在一点一点下降。那苏醒过来的冰冷,自脚底一片一片往上爬,最终爬上跳动的胸膛,逼迫着他们不得不去面对,这一梦醉醒后的尴尬。   先起身的是司徒翌,他独自坐起,一手扶着额头摇了摇,转过头看见了枕边之人,不由得愣了愣。随后却安静地依着床栏呆呆看了一会儿,直看到□□在外的身体,冰冷了一片。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又压低了声音轻咳了几声。   片刻后,他轻手轻脚地下了床,穿好衣裳,又回头看了一眼尚在闭眼的杜婉清。一梦醉醒,黄梁已熟,他却不知该去如何应对,离去之前只得低声说了句,“对不起。”   杜婉清紧闭的双眼内有滚烫的液体盈动,在那人离去的一声闭门声中,抑制不住地溢出眼眶,无声地落进残存着那人体温的软被衾香之中。“文彩双鸳鸯,裁为合欢被,着以长相思,缘以解不结”这终究只是她一个人的梦。   那日过后司徒翌还是极少踏足苍云斋,冰儿一再叹息,那一晚两家老爷的努力竟还是未能促成这一对新人合睦。她不懂,横亘在这两人之间的究竟是什么,她也曾试探着问过,可是婉清却从不愿细说。   只是冰儿在一个月后的立春那日外出归来之时,看到婉清对着院子里一棵刚种下不久的枇杷树,出神浅笑时。忽而想起曾在医书上看到过“枇杷,味甘酸,性平,果微苦,入肺胃经。治肺气,止呕逆,用于阴虚肺燥,胃阴不足,乃有止渴下气润五脏之功。”   立春一过,九天回暖,四海升温,园中一树树婀娜多姿的红梅在第一缕春风中幽然盛放,花瓣鲜丽,暗香清冽。某日,司徒翌与柳含碧在园中饮茶赏梅,管家捧着一物来报,说是司徒正新得了一张太古琴,特送来给他赏玩。   司徒翌放下手中茶盏,裉去包裹琴身的布帛,一张七弦伏羲式桐木古琴映入眼中。他抬手从琴头抚至琴尾,但觉木质细腻,坚实有韧,乃是用百年以上的青桐作琴身,漆面光滑丰润,流平性佳。琴弦之下隐有淡淡裂纹,琴身一角露出淡淡的金黄灰胎,琴轸,雁足皆上等紫檀雕刻而成,他轻拔一弦,发音浑厚深沉,回音悠远。   他惊叹一声,眼中一亮,备加珍视的抚摸着这难得的好琴,笑道:“我于乐器中所长的不过是洞萧、长笛,这好琴要落在我手里,可真是暴殄天物了。”   他爱惜地抚摸一阵后转念又道,“好琴应该送给懂它的人,我上次看到婉清的妆台边放了几本琴谱,想来她未嫁时定是对琴有所喜好的,这琴你就拿到苍云斋去吧。哦,对了,我昨日从花市上带回来的一盆垂丝海棠你也一并带去,再过几日便可开花了,她见了定能欢喜些。”   那管家连忙点头称是,说了几句好话便笑着捧了琴出去了。   自司徒正大寿那晚后,他与杜婉清之间又多了一份尴尬,那晚不知为何,借着醉意竟将心中深藏的话一一道与了她。只是梦醒之后,他却忘了当晚她的反应,他自觉理亏,更不知该如何面对她。只是从那日后,每日婉清都会命人送来一碗药,说是给他治咳疾的,他倒是意外于她的细心,每每服下却又更觉愧疚。他与婉清相处的日子不多,并不知她的喜好,只得靠平日观察苍云斋的变动,送她一些消遣之物聊以玩笑。   待司徒翌回过头来时,却见柳含碧正拿着茶壶,一边出神一边兀自往茶杯里倒茶。却不知那茶杯已满,仍在倾注,茶水漫了石桌一角。他连忙扶住她的手,笑道:“哎,想什么这么入神呢,再这么倒下去,咱们便没茶喝了。”   柳含碧这才如梦初醒的回过神,一面轻笑,一面拿起帕子拭去桌面上的水渍,道:“许是这一冬病懒了,这春天虽到了还未回得精神来。”   司徒翌温柔地覆上她的手,柔声道:“冬天就快过去,你的病也快好全了,过几日等天气晴暖了,我就带你出去踏青,如此才不负这春日好景。”   柳含碧却未回应他,只顾自道:“阿翌,你是否觉得有愧于她?”   她虽未说明那个“她”是谁,但司徒翌却已听懂,他脸上的笑意僵了僵,声音不觉也低了许多,“我们欠她的实在太多,只是我尚未想到怎样才能弥补些许。”   柳含碧掩口轻轻一笑道:“是啊,这救命之恩是无以为报了,若我是男子也就以身相许了,偏偏我是个女儿身。”   那笑容落在司徒翌的眼中却带着无限的冷意,他看着柳含碧的神情,试着问:“你是介意那晚之事?”   柳含碧淡淡一笑:“我怎敢,她是妻我是妾,你留宿于她房中本就是应该的。”她说的不冷不热,司徒翌看不透她眼中深藏的神色。   司徒翌又问:“那是为何,为了刚才那张琴?”   柳含碧从容地为他重新斟了一杯茶,道:“我只是替你不值,你自觉深愧与她,对她百般弥补示好,人家却不一定领情,你可曾想过许是人家心中另有牵挂了呢。”   “你到底想说什么?”司徒翌皱眉道。   柳含碧放下手中茶盏,正色道:“我昨日去云医堂取药的时候,看见冰儿与云医堂当家的落公子相谈甚欢,我背着身,她一时未看见,我却听到杜婉清明日约了落迁泽于城外的径山万寿寺相见。听他们交谈,好像不是第一次相约。自半月前,我就曾听下人议论过,杜婉清经常外出。非是我有意诽谤她,只是她如今已是司徒府的少夫人,却常于府外私会外姓男子,传出去,败坏的是咱们司徒府的名声。”   “不可能!”司徒翌听得又惊又怒,立时一掌拍在石桌上,果断道,“婉清向来知书达礼,温惠自持,又出自杜氏名门,即使知道了我骗了她,也未曾大吵大闹过,怎么会做出这种有损家门的事?”   他的反应倒是让柳含碧一惊,心里突然微微一酸,面上却只是淡淡一笑:“我也不愿往这里面想,许是我听错了吧。”她浅浅饮了一口茶,看司徒翌仍皱着眉头,沉默不语,又道,“我依稀听闻,他们好像约了明日辰时万寿寺前相见。”   司徒翌面上表情虽未有变化,可是或许连他自己都未察觉,他垂在桌下的一只手已暗暗握紧成拳。   次日一大早他便起了身,连早饭也未吃便守在门房处,果然在卯时刚过,便看见披着云纹大氅的杜婉清携着冰儿从内院匆匆走来。他不动声色地退隐于廊下立柱后,冷眼看着她上了早已准备好的马车。啪的一声鞭响,骏兽嘶鸣一声,铁蹄踏碎了一地朦胧的晨光,踢哒声惊醒了尚在梦中的故人。   司徒翌跟着她们一路来到径山脚下,晨羲微光照得如翠径山皆被胧在一片祥云仙雾之中。杜婉清下了车,与提着一只篮子的冰儿一同步行上山,司徒翌便也弃马跟上,因怕被她们发现,他也未敢跟的太近,只远远看着她们的背影一路跟随。   径山多竹林,除了偶尔可见的参天古木,石阶两侧皆被丛丛翠竹环绕,青翠的竹叶在头顶云雾的笼罩下发出沙沙声响。林中不知名鸟雀,啾鸣成唱。只是这往日彰显着清逸悠闲的嘹歌丽音,此刻于司徒翌而言却觉得甚是聒嗓不堪,听得他越发烦燥。春寒尚未裉去,他一路骑在马上尚觉清冷,现在却在这迂回的山路中,走出一身薄汗。   路经一泊小湖,走过云雾茶林,再弯过一丛修竹,他终于看到了于白雾中隐现的古刹寺门。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再抬头时,却看到万寿寺门前站着一位长身玉立的男子身影,不觉顿住了脚步。他亲眼看到杜婉清看到了那人后,连忙加快了脚步走上前去,却不料走得太急脚下一滑,身子立时向前倾去,只一眨眼间那男子便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只听那男子异常温柔的对她说:“婉清,小心些。”   司徒翌有些恍惚,这场景这对话竟是这般耳熟,仿佛昨日扶着她的人还是自己,只一眨眼间却换成了另一个陌生的男人。他暗自皱了皱眉,却不敢再上前,只得隐进一旁的竹林中去。   他相距他们有点远,听不清他们谈话的细节,在他们几人步入寺内之前,只依稀听得那男子似又说了一句,“寺内一切,我皆已准备妥当,我们进去吧。”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男子扶着杜婉清的那只手,直到他们进了万寿寺门,他才一时忍不住,一拳打在了旁边的青竹杆上。刚一脚跨进寺门的杜婉清,忽听得外面一阵竹叶摩娑声响,转身回头看去,只见一片淡淡白雾中,蓦然腾起几只飞鸟。那翅羽拍打的声音淡去后,只剩一片荒寂落满山林,她微微一笑,只当这山间清风枉自多情罢了。    ☆、忘忧卷十一章:似此星辰非昨夜   杜婉清回到司徒府之时已是酉时二刻,虽是早春时节日昼渐长,但至此时天边斜阳已全落尽,尚余的一抹残红也渐渐淡入渐浓的暮色中去。冰儿扶着她下了马车,一阵晚风吹来颇觉阴冷,她才想起这残冬尚未裉去,春寒料峭昼夜温差极大,不由紧了紧披在身上的大氅快步往门内走去。   走近苍云斋时,远远便看见院内灯火满堂,她尚诧异她们不在,下人怎么点亮了这么多灯火。待推开院门之时,倾注而来灯火却照得她微微眯起了眼,再睁开时却看见正对院门的圆桌旁赫然坐着的司徒翌。   她惊讶之余尚未开口,司徒翌却一边转着手中的杯子,一边不冷不热道:“回来了?”   杜婉清提着步子进门,看着一脸冰冷司徒翌心中疑惑,只淡淡道:“嗯,回来了。”   司徒翌却是轻笑一声,闲谈道:“我看你这近日早出晚归的,今天上哪儿了呀?”   冰儿连忙答道:“我们……”   “闭嘴,没问你呢!”司徒翌轻哼道。   冰儿吓得一愣,素日见惯了司徒翌温文尔雅的一面,却是第一次见他这般冷若冰霜的脸色,说不尽的冷峻威严,仿佛冰雕而成的佛像,神圣的不可拂逆。   杜婉清解下大氅,回头看了一眼司徒翌,只觉得他今天甚是奇怪,淡淡答道:“我们去佛寺烧香了。”   “呵……”司徒翌却是轻不可闻地一声冷笑,“烧香?你竟能拿佛祖出来当挡剑牌,你就不怕他怪罪吗?”   “司徒翌,你说这话什么意思?”杜婉清反问道。   司徒翌冷笑道:“我什么意思,你敢做却不敢认,还有脸来问我什么意思?”   室里的烛光映着他冷毅的侧脸,怔得婉清一阵阵地心凉。杜婉清峨眉深蹙,愠恼道:“司徒翌,你把话说请楚。什么叫我敢做不敢认,我杜婉清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值得你用这样的口吻来质问我。”   司徒翌未看她一眼,冷着一张脸,语调冰冷地言道:“我不想与你多费口舌,只想提醒你,既已为人妇,就该谨遵妇德,你好歹也是读过书的,《女训》什么的不必我来教你?”   杜婉清的一张脸被他的话气得通红,急怒攻心道:“你……你……血口喷人。”   司徒翌却是一声冷笑:“我有没有血口喷人你自己清楚。”   站在一旁的冰儿却在一头雾水中渐渐听出了明堂,急忙解释道:“姑爷,你误会了……”   “住口。”司徒翌遽然拂袖而起,将手中茶盏重重地往桌上一掷,怒斥道:“你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主人家说话哪有你一个丫鬟插嘴的份儿,若不是看在杜家的面上,我今天定赏你一顿板子,将你撵了出去。”   冰儿被这突然如其来的一句吓得半天不敢出声儿,她万万想不到,那个一向温文有礼的姑爷竟也有如此凌厉的一面。   “够了……”杜婉清忍无可忍道,“司徒翌,你无非是看我不顺眼,何必拿冰儿出气。没错,我今天去见了我表哥,那又怎样?”   “表哥?”听到她的这一句称呼,司徒翌的眼中闪现的却尽是嘲讽之意,反唇相讥道,“你倒真是会认亲戚啊?”   杜婉清被他眼中戏谑的神情彻底激怒了,沉声道:“司徒翌,其身不正何以正人,我再怎样也轮不到你来指责。”   司徒翌被她这句话堵得一时语塞,过了片刻才轻哼一声:“别忘了你的身份,你如今嫁的是司徒府,我是才你的夫君。”   杜婉清却回以他颇为讽刺地一笑,“你不说,我还真不知道,司徒翌,世间夫君是否都像你一样薄情?”她言罢云袖一挥,不待司徒翌反应便径直走入了内室。   一阵珠帘声动,似碎玉坠落满地玲珑,那滴滴答答的声响扰得他心内一阵烦燥,司徒翌怒得一手拍在桌沿,拂袖而去。   他大步流星地走出苍云斋,虽在残冬夜晚,却肝火旺盛地出了一身的汗。司徒翌走至园中回廊中才停下喘了一口气,他一手紧紧地抓着廊上栏杆,一手重重地击在朱色红的栏柱之上。顿重的痛感从指骨处袭来,这才让他心中抑郁的一腔怒火稍稍平息些许。   他问自己这是怎么了,怎会克制不住地发了这么大的火。他并未想过与她争吵,却不知道为何,一想到那人与她站在一起逐影成双时,心中就像压着一团火似的,闷得难受,他急须要找到一个倾泄的出口。   他还未及思虑明白这个中因由,却见冰儿从苍云斋里急匆匆地走了出来,看到他便一路跑至他跟前,扑通一声跪下。   “你这是干什么?”司徒翌看着冰儿皱眉道。   冰儿却双目含泪看着他道:“姑爷,今天你即使真要打我一顿板子,将我撵出去,冰儿也要说完,我家小姐之所以去见表公子。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你而去的。”   司徒翌奇道:“为我,为我什么?”   冰儿道:“恐怕姑爷有所不知,表公子师承京师御医堂圣手沈南苏,那沈御医医道专长之术无他,便是专治咳疾。我家小姐拜见表公子,都是为了向他请教,如何才能根治你的咳疾啊。碰巧,今日正好是已过世的姑奶奶死祭,所以她才会一大早上了径山万寿寺与表公子一同祭祀的。”   听到这一番话,司徒翌的头上恍若响起一道惊雷,只觉眼前尽是挥不去地金星悬绕,他往后退了一步,脚步虚浮地抵在身后柱子上,不敢置信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冰儿抬头,眉间神色坚定宛若磐石,她一字一句道:“若有一句假话,天打雷劈。”   司徒翌脚步躝跚地走出花园,他未回凝烟阁,而是径直去了他的书房。他将自己一人关在书房内,满室书香油墨的气味,稍稍让他感到了一丝安然。一滴冷汗从他的额角滑落,他不知道这其中是否混合了他的眼泪。   那一豆灯火映照的青石地砖上恍动着光与暗的交迭,那萦萦恍动的光影如同那些潜藏在人心深处的邪念,挣扎着、跳跃着,急切地想要跳出这善的禁制,步入恶的深渊。   他这一夜便歇在了书房,深夜之中他睡得并不怎么安稳,起初辗转于不同的梦境里,在梦里他看到少时遇到的小女孩回眸对他浅笑。梦到初嫁而来的婉清,一身朱红霞披,在他掀开盖头的那一刻,惊讶之余却又略带矜持地羞涩,当日他并未细看,如今却在这梦境看得无比清晰。再然后,是那夜如泪月光下,她绝望地凄诉,他一时无言以对,生生从梦中惊醒。   这一醒便再也无法入眠,睁着眼睛坐在床上发了会呆。片刻后,心念一动,起身于书桌旁点亮一盏烛火,铺开一张白皮纸,施墨提笔,点点浓墨淡彩随着他的一笔一画,在纯白的桑皮纸上氤氲开来,渐渐勾勒一幅丹青模样。   次日早上,他在花园中徒步之时,忽见门房匆匆从他身边走来。那门房见到他匆匆一行礼,他问道:“何事如此匆忙?”   那门房回道:“外面有一位公子求见少夫人,我去苍云斋禀告了,少夫人却说今日身体不适不宜见客,让他先回去。我去回话时,那位公子,让我把这封信交给少夫人便走了。”说着,拿出了一个信封。   司徒翌接过门房递来的信,打开一看,果然如冰儿所说,是一张咳疾的药方。他看药方上所记的“枇杷叶三钱”忽而想起苍云斋里那棵刚植下不久的枇杷树。他将手中的药方生生拽紧,心中惭愧不已,原来是自己辜负了她的用心良苦。   是夜,一轮新月似钩,静垂中天,洒落人间霜华万千。苍云斋里,杜婉清倚着红木雕花窗棂看着窗外月色,如华如练,然而落入她眼中却只剩满目冰凉。她不禁心想月宫中的嫦娥,是否真如书中所说,悔偷灵药,独自一人深宫帐往。   日中而落,月盈而亏,凡事过刚则易折,过满则忧溢。她回想自己的前半生是否都过得太过幸福,以至于在她以为到达了幸福的顶点时,才蓦然发现,那幸福只是一片梦幻泡影,她还未真正体会便已支离破碎。书中言“朝承君恩暮赐死”概莫如此。   门外,司徒翌准备敲门的手蓦然地停在了门扉之前,他看到一旁斜窗前的铜镜里倒映出杜婉清临窗而立的背影,落寞中似带了几分萧索。一窗月华在她身后燃尽清辉,她的身影浮在那层月光上,如同月中仙子,绝美的影子里映着一段碧海青天夜夜心的凄凉。他听到她灵动的嗓音回荡在这苍惶的夜色里,“魂梦任悠扬,睡起杨花满绣床。覆雨送斜阳,往事尽付与西窗。”   琉璃月下,一窗之隔,清风如睡,魂牵碧华,他们之间终是隔了一条跨不过的鸿沟,“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忘忧卷十二章:情到此间不由人   乙未年四月初八,桃李争春,芳菲正盛,正值佛祖圣诞。夫家信佛每年今日都会举家一同到山上的寺庙里斋戒祈祷。今年因柳含碧有了身孕且月份已大不宜劳顿,司徒翌也未曾上山而留在府中陪她。杜婉清因身体不适,也未随二老同去。   春日气候多变,白天还是艳阳高照,傍晚时分,自天边卷来的如墨漆云掩盖了即将垂暮的夕阳。酉时刚过便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冰儿将苍云斋内的最后一扇窗子关上,劝道:“小姐,雨夜寒凉,早点歇息吧。”   碧玉珠帘后亮着一盏青灯,杜婉清在那莹莹烛光下专心致志地绣着手中布帛,闻声头也未抬道:“再等一会儿吧,待我将这点绣完。”   冰儿走近,看到她手中用竹筐夹着的赤色小肚兜,幽幽地叹了口气道:“就那柳姨娘的孩子也值得你这般用心,就算你绣好了,人家也不一定领情呢。”   杜婉清听了却一笑不语,继续拈刺着手中的针线。   待她睡下之后,朦朦胧胧中似乎听见窗外雨势渐大,疾风吹着檐下铁马叮咚作响。在这一片风声雨声中,她反而生出一种久为的安全感。纵然窗外风雨如晦,铁马冰河,她今后都能在这一方小小天地里拥着自己的守望,平淡渡日了。   在这天地清明的窸窣声中,她很快安眠入梦。梦里本是一片轻歌骊影,山花烂漫,却不知何时骤然传来慌乱的拍打之声,一声声急促得像是垂死之人的呼救声。她从梦中颓然惊醒,才发现那声音是廊外有人正在敲门。她匆匆起身下床披了件衣裳,走到门边时才依稀从淅沥的雨声中听出了司徒翌的声音。   她前去开门,门刚打开的瞬间,晦暗的雨夜里闪过一道凌厉的闪电,那如挚清光刹时照亮了司徒翌惊慌失措的脸孔。轰隆一声惊雷炸响,婉清吓得踉跄地往后一退,司徒翌立时抓着她的手道:“婉清,含碧出事了,你快陪我去看看。”   又是含碧,一年之前大婚之夜他也是这般慌乱地掀开她的盖头,不顾她初嫁之喜,不问她的意愿,强拉着她去救柳含碧。可到最后她成全了他们,又有谁来成全她自己。她告诉自己,当年的恩她还了,苦守的情他负了,至此他们已经再不相欠了。   她逼着自己硬起心肠,冷着口吻道:“她出事了,你该去找下人找大夫,万不该来找我,我的灵芝已经用完了,如今已再无回天之力。”   司徒翌的脸在黑暗中怔了怔,他的声音不由得低了下来,似是恳求,“我知道,当初是我负了你,你恨我,我也明白。我不敢求你原谅,只是请你救救她,她肚子里的孩子是无辜的,我的错不该让那未出世的孩子来承担。只要你肯救她,过了今日,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哪怕……我的命也行。”   杜婉清轻笑出声,司徒翌,你到现在还是不明白,我要你的命有何用。我要的唯有活着的你能给得起,可你竟如此吝啬,为了她连命都可以不要,却从来不肯施舍与我一丝柔情。她从他湿而冰冷的手中抽出自己的手,决然地转身往内走去,在柜子上摸索一阵,取出一支火摺,点亮了桌上的灯炬。   那一豆烛火照亮整个房间的时候,她看见司徒翌在她面前直直地跪了下去。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杜婉清到今日才明白,那话原是不假的,就在司徒翌跪下的瞬间,她仿佛听到金石绝裂的声音,铿锵有力、掷地有声,掩盖了风雨惊雷之势,生生刺进了她的耳中。她抬起手轻抚上腹部,她想他是真的爱着柳含碧的,爱的舍弃了尊严荣辱,忘记了喜怒哀乐,爱的义无反顾;正如她也这般爱着他一样。她忽然有些迷惑,她爱上的究竟是当初的稚气少年,还是今日这个迷茫的男人。   她随司徒翌来到凝烟阁的时候,天上正下着瓢泼大雨,两人刚走近门前,便听到房内传来柳含碧尖厉的一声叫喊,包含万千痛楚,令听者不寒而粟。司徒翌急忙推开房门走了进去,婉清跟在后面,见室内正围着几个不失所措的下人。   她走到床前,看见柳含碧躺在床上双手抱着肚子,疼的满头大汗。婉清凝眉走近,拿起一块布帛垫她的手下,一边为她把脉,一边向身边的下人询问道:“她从什么开始时候这样的。”   服侍柳含碧的丫鬟铃儿道:“姨娘今日用完晚饭后,便称肚子不舒服,原先以为是胎动频繁,想着睡一会便没什么了。可半个时辰前,却突然疼痛不止,叫唤连连。管家去请医馆的大夫,不巧那大夫今日回乡去了,最快得明日才能回来。”   婉清又问道:“她之前可有经常感到不适,平时来诊脉的大夫可有说些什么?”   铃儿道:“大夫都是每隔半月来诊一次脉的,之前都说胎象平和未有大碍。只说姨娘身子弱,让好生将养着。只是十日前来诊脉时说‘姨娘脉象盈弱无力,似是被郁气所阻’给开了些补药,嘱咐说忧思伤身,劝她尽量放宽心些,以免对胎儿不利。谁知……谁知这还不到半个月,姨娘就这样发做了。”   婉清不解道:“她好端端的怎么会被郁气所阻呢?”   丫鬟淡淡瞥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司徒翌,压低着了声音道:“少爷已经将近两个月不曾踏进过凝烟阁了。”   婉清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皱眉不语的司徒翌,未作言辞。她将手探进被中,摸了摸柳含碧的肚子,对她问道:“你是否下腹酸痛,可有下坠感?”   柳含碧咬着牙,闭着眼睛艰难地点了点头。婉清深吸一口气,掀开盖在她身上的薄被,见她贴身的素白中衣下已有血迹隐现,忙对众人道:“她怕是要早产了。”   司徒翌慌道:“那该怎么办呢,这么大的雨,找稳婆也得等个一时半刻的,她的身子怎能等得?”   婉清起身,到桌边拿起纸笔写下一张药方,命冰儿去抓药,又命管家赶快去找稳婆来。剩下的人有的去烧水,有的去预备孕妇生产所须事物。婉清再回过头来,见司徒翌正伏在床边,紧握着柳含碧的手,轻言安慰。心中蓦的一酸,她淡淡道:“她即将生产,你一个男子在这里多有不适,还是出去等吧,这里有我呢。”   司徒翌看了她一眼,又低头看了看柳含碧,柔声道:“我就在外面,你忍着点,有什么事叫我。”他刚起身,柳含碧却死死地抓着他的衣角不放。他故又缓缓低头,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听话,为了我们的孩子。”   这次柳含碧才慢慢地收回手,司徒翌走至杜婉清身边时,失神的眸子里盈满了她少见的温情,她不知这温情是否是方才面对柳含碧时所遗剩的,但即便如此,这仅剩里的温情也足以让她沉溺。司徒翌道:“婉清,这里就拜托你了。”她回以他冷静的一点头。   房间之内只剩杜婉清与柳含碧二人,婉清用温水将帕子打湿,轻轻为她擦拭着额头,言道:“试着放松一点,慢慢深呼吸这样可能会好点。”   柳含碧被疼痛折磨得意志零乱,也顾不得与她斗气。听着她的话,深深呼吸着空气,试着放松酸痛不已的下身。过了片刻,婉清又倒了一杯茶来用勺子缓缓喂于她,柳含碧疼痛的久了又流了许多汗,就着她的手喝了不少。   过了一会,冰儿将煎好的药端来,婉清喂她服下。服药之后,柳含碧反而觉得没有那么痛了,也能放松了身子自在说话了。冰儿收拾了药盏出去后,她见房内无人,问道:“你为何还肯来救我。”   杜婉清正在拧帕子的手停了停,过了许久才淡淡道:“我也不知,就当是为了他吧,我终是不忍见他伤心的。”   柳含碧轻轻笑了笑,眼角却是流下一滴泪来,似是感叹道:“你也是女人,只要是女人都逃不过的。这世上有一种东西美好到,就算在你面前铺着的是三途烈火,你也要拼着走过去,够一够那彼岸的阳光。他对于你我来说,便是这冰冷人世里唯一的光。”   杜婉清一时未语,她看着柳含碧放在床头的那只白玉鱼,拿起帕子拭了拭,问道:“能告诉,这东西你是哪来的吗?”   柳含碧看着杜婉清望着那玉鱼的神色怔怔出神,心中斗然升起一阵酸涩,原来是她的。为何她总是有着太多令她嫉妒的东西,这些东西令她纵使得到了司徒翌,却在她面前依然败得一败涂地。   她微微闭了闭眼,慢慢回忆道:“我幼时家境贫寒,母亲早逝,跟着不成嚣的父亲在市井之中苟延残喘般地活着。有一日,父亲兴高采烈地从外面扒了这白玉鱼回来。我看这玉鱼着实好看,心想肯定是个宝,便问父亲要了来,即使再穷再饿也未曾卖掉。后来父亲死了,我一人生活更加艰难。然而我果然没有看错,就在我快要饿死街头的时候,阿翌用另一只白玉鱼把我带了回来。他对我异常的好,给我买好吃的,送我漂亮的衣服首饰,对我关怀备至。我孤苦了大半辈子,平生第一次遇到了一个愿意毫不吝啬给予我温暖的人,不是令人惶恐地施与受,而是两相平等地真心相待。我是在这份天降的温暖中沉溺了,如同一个一直在黑暗中潜行的人,平生第一次目睹了光的明亮与温暖,于是生出了据为己有的渴望。当时的我想,就算这是一个梦,那我也要不惜一切代价,让它永不停止地梦下去。”   她轻轻一笑,接着说道,“我循着阿翌话,逐渐从他口中套出了这玉鱼背后的故事,慢慢与他周旋,令他相信我就是这玉鱼的主人。我骗了他,却从未后悔。有时候我也会害怕,害怕这玉鱼的主人不知何时会找上门来,害怕他知道了实情后会不要我。可与这份不安的惶恐相比我更害怕一个人孤苦无依地生活。我怕离开了他以后,我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咬着牙在肮脏的尘土里苟活,我怕离开了他以后,我会冻死在下一冬天的街角……” ☆、忘忧卷十三章:赋情更苦似秋浓   杜婉清看着泣不成声的柳含碧,心底忽然升起一片清明。她到现在才明白为何自己从未真正地恨过他们,其实他们都与自己一样,是这残酷的天命下无力反抗的蝼蚁,是被这凉薄世事误伤的雏鸟。他们的骨子里都有着同样对光明对美好地渴望。而这份渴望支使着他们,在这朝圣的道路上不畏报果地犯着种种伤人又伤已的过错,而这过错的一切源起,却是人性深处最单纯地依恋与执着。   繁冗沉杂的事世背后永远都有着一个简单到单纯的真相,仿佛是在讽刺世人的无知与痴愚。佛曰:“众生万象,皆为虚幻。一念拾起,一念放下。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然而可悲的是,他们皆是困顿在这无业红尘中的凡夫俗子,未能悟道人心得失凭一念,未能堪破爱恨嗔痴皆幻象的无上真理,故而生出今日这种种恩怨纠葛。到如今也只得叹一句,天意弄人,孽缘作遂。   柳含碧停了片刻,又开始痛得呻吟起来。她紧紧抓着杜婉清的手,泪如雨下,“我自私地罢占了许多原不该属于我的东西,如今恐是要遭报应了。姐姐,我死不足惜,但救你一件事,若有万一……若有万一……请千万先救我的孩子……求你答应我……”   婉清看着她痛苦的神色,心中酸楚不已,怜惜地拍着她的手安慰道:“放心吧,你和孩子都不会有事的。”   她再次掀开被子看了看,柳含碧的身下已有淡黄色的液体流出,想是腹中胎儿羊水已破,应是那催产药起了作用。可是稳婆尚未来到,她暗道等不了,再等下去孕妇与胎儿都有危险。她吩咐冰儿打来热水拿来剪刀等物,用热水洗了帕子,擦了擦柳含碧的额头,轻声道:“含碧,不能再等了,我们开始吧。”   柳含碧于惊痛中,咬着牙点了点,她的手死命地抓着身下的锦缎,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阵阵呻吟从编贝皓齿中传出,直刺人心。   守在屋外的司徒翌,不安的来回踱步,屋内传来地一声声凄厉地叫声刺破这层层雨幕,如千万根银针般扎在他烦燥不堪的心上,痛痒难挠。这一夜风吹雨打,着实敲得他的一颗心随着屋内传出的如同波浪般的叫喊声,生出一腔没有尽头恐惧。偏偏他除了恐惧又什么也帮不上,唯希翼这风雨快些落尽,这痛呼快些结束,还他们一个风雨染尽,青空依旧的黎明。   柳含碧生产了近三个时辰,期间差点晕过去一次,全凭着杜婉清掐着她的虎口在她耳边不断鼓励。为了这个孩子她是真的将毕生的力气都拼出来了,可是这么久过去,除了越来越多的血迹,孩子依然没出来。   杜婉清有点乱了,她虽读过不少医书,但治病救人真正实行的机会却并不多,这替人接生更是平生头一次。按理说,她已经照书上所说,为柳含碧做足了一切分娩的准备。虽是早产,但胎儿已有八个月大,她已见红,催产而下不应该太难才对,怎会到现在还不见胎儿落下。   苦苦寻思后,恍然有一个恐怖的念头闪入她的脑海,宛如一记闪电炸得她眼前一白。她略带颤抖地将她的手放在柳含碧的下腹来回摸了几遍,突然大惊失色地踉跄往后一退。一旁的冰儿连忙扶着她道:“小姐,你怎么了?”   杜婉清张了张口,过了半天才有声音缓缓从她口中飘了出来:“这孩子头朝上,胎位不正啊!”   司徒翌在外间焦急不已地等了不知多长时间,只听里面传来断断续续的叫喊声,却始终听不见婴儿出世的啼哭之声。直到天色渐渐泛白,晨曦在这雨夜极尽的等待与柳含碧的痛苦呼喊声中,如期到来。   司徒翌听到一声极其凄厉的尖叫声后,天地刹那归于了平静,没有了风声雨声,连房内断续的叫喊也不再了。他的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仿佛下一刻便要随着呼吸一起翻涌出来。在他忍不住去推开房门时,里面终于传来了一声婴儿的啼哭之声。那声音虽不算大,却在这万象洁净的清晨格外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他久悬不下的一颗心,瞬间如同淌过了冥界的三途苦海,到达了安然的魂梦彼岸。他带着满腔欣喜,推开了那扇紧闭已久的房门,进门后,却看到杜婉清双目含泪地抱着怀中的孩子。   他哑着嗓子问道:“母子平安吗?”却看到杜婉清艰难地闭上眼,回避般的低下头去。他仿佛看不懂似的,径直走到床边,托起柳含碧的手放在掌中轻抚,“含碧,你还好吗?没事了都过去了。”   柳含碧却未答他,他茫然不知地用自己在门冻得冰冷的手,来回搓着柳含碧生产过后从高热逐渐归凉的手。他傻傻的搓了许久,却未见彼此相握的手中升起一丝暖意,反而有种令人恐惧的冰冷正在他们之间无知无觉的蔓延。   他似是感觉到了什么,用力拨了拨她的手指,却感觉不到一丝力道。他凛住了呼吸,用手指按着柳含碧手腕处的脉博,那里传来的触感诡异而平静,怔得他原本落地的一颗心瞬间坠进了暗无天日的深渊。他不可置信地将手抚上她的脸,汗水濡湿了她的鬓发,她的面容于疲惫中隐透着安祥,仿佛一个玩累了的孩子,正在安然沉睡。司徒翌轻声唤她,“含碧,含碧,你睁开眼睛啊,我们的孩子出生了,你快睁开眼看看啊。”   柳含碧终是未睁眼,回应他的只有她留在鬃角尚未干涸的泪痕。一室长久的沉默中司徒翌似是明白了什么,他不再纠缠,默默起身,走向杜婉清。他伸出手去抱过那个刚出世的孩子,将孩子放在柳含碧的枕边。将她的手,轻轻放在孩子的旁边,似是拥住他的模样。   他本来想微笑,可是却在看到那孩子皱巴巴的小脸上,沉寂着同柳含碧一样的平静之后,突然笑不出来了。他的笑就这么突兀地停在了脸上,有一种自骨血中抽离出来的哀痛自他灵魂深处炸裂开来。他将那粉身碎骨之痛,化成沉重的一掌拍在床畔的幔柱之上,痛不欲生地痛喊出一个“不”字,那手腕宽的柱子应声而断。他紧握着鲜血淋漓的手,站起身像只被逼至绝境的困兽般,怒视着站在他几步之外的杜婉清,声嘶力竭地冲她咆哮道:“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杜婉清从他眼中的悲痛中回过神来,哽咽着喉咙道:“这孩子胎位不正,难产,含碧在生完他之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是我无能……”她说着便觉喉头哽咽着一根粗长的刺般,压着她说不出话来,缓了片刻才接着道,“这孩子是早产,羊水破后在母亲体内停留的时间过长,生下来时就咽咽一息了,只呜咽了一声,就……”她似是不忍再说下去,她知道这残忍的真相会将他击溃的。可是事到如今她却想不出更合适的更委婉的言辞来宽慰他。她到现在才明白,在这冰冷的死亡面前,她连一句善意的谎言都不能给予他。   然而司徒翌却未看到她眼中的不忍与怜悯,他的眼,他的心,他的整个人都被悲愤的业火重重包围着,他此刻宁愿这业火,能燃尽自己燃尽天地一同与他的妻儿陪葬。   他横眉怒视着杜婉清,朝她吼道:“说,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害死他们的!”   冰儿闻之大惊,连忙上前道:“姑爷你误会了,这真的不关……”啪,她的话尚未说完,便被司徒翌反手一个耳光甩在了地上。   “说……”司徒翌未理会她,依旧睁大了眼睛看着杜婉清,一双凌厉的目光似要将她千刀万剐。   杜婉清却在那双眼睛中看到了恐惧的空洞下潜藏的苦痛,她闭上眼睛无力地摇了摇头:“你要我说什么?”   “孩子出生之时明明哭了一声,为什么突然就断气了,还有含碧,你说是不是你害死他们的。”他说着说着似是懊恼不已,红着眼睛道,“我一直以为你贤良淑德,温恭有礼,对你深信不疑,将他们母子交于你手中,却没想到你竟是这般的歹毒心肠,连一个刚出世的孩子都不放过……”   “呵……”她苦笑一声,“贤良”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这两个字身后背负的是什么。多少个日夜,她空房独坐,冷暖自知,软帐衾枕之间除了举目无尽的冰凉与孤独,她一无所有。自嫁进这司徒府之后,她的每一日都过得像身困囚笼的犯人,锁在她自己心上,而钥匙却握在他的手中。她连自救的能力都没有,更何谈自由,这便是他口中的贤良二字所要付出的代价,如若可以,她真的不想要。   她的面颊落下一行泪,似是对这孤独的日子厌倦到了头,终于寻到了一个解脱的机会,她淡淡道:“那你想怎样?”   司徒翌的一身血液被悲怒激得翻涌沸腾,他蓦地取下挂在墙上的一把剑,决绝的抽出那闪着寒光的白铁,剑锋一指道:“我要你偿命!”他的声音冰冷一如窗外的大雨,冷的失了温度。   杜婉清看着眼前直指而来的寒兵利器,忽觉这一生可笑极了,她冲他吼道,“好啊,我的命就在这里,你拿去呀!”   冰儿艰难地从地上爬了起来,牵着司徒翌的衣角哭着求道:“不要啊姑爷,真的与我家小姐无关,求你不要这么对她……”司徒翌丝毫不理会她的哀求,抬起一脚将她踹开。   他的剑锋一凛,指在了杜婉清的脖子上。婉清平静的闭上眼,一双手缓缓自身侧垂下,手中原本握着的白玉鱼掉了下来。不知何故,司徒翌随身携带的那一枚竟也一同掉了下来。那两只玉鱼原本不大,可落地之时却在这呼吸可闻的屋内,发出敲震灵魂的清响。   等了片刻,预见的痛楚未如期而至,婉清颓然地睁开眼睛,看到司徒翌正望着地上的一双玉鱼发愣,她似笑非笑:“‘得成比目何辞死,不羡鸳鸯不羡仙’那些所谓地老天荒的誓言,原来终将败在这无常的光阴之中,演变成诓骗世人的谎言。”   司徒翌手中的剑顿了顿:“你在说什么?”   婉清静静地看着他:“我说什么,这不是你曾经对我说的吗?”   司徒翌的目光一片迷惑,茫然不解。   婉清苦笑道:“你还不明白吗?‘野有蔓草,泠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司徒翌惶然一惊,不由自主地跟着痴痴念着:“有美一人,婉如清扬。”然后他的眼中忽然一亮,有如醍醐灌顶般的恍然大悟,“是你,原来是你!” ☆、忘忧卷十四章:铸就而今相思错   杜婉清看着眼前的男人无声地落泪,这一刻的相认她等得太久,久到原本希翼忐忑望穿秋水盼着这一日到来的一颗心,如今该是何种滋味也忘了。或许,她从未想过会在他这样愤怒绝然的目光中,与他解开这痴缠了十多年的因缘。人心有多痴妄就有多脆弱,埋藏了太多的希望到头来一腔热血却只换得冰冷的绝望,不到那一刻谁都看不到命运的强大,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司徒翌似是不敢相信般,凄惶问道:“不可能,你眉间的伤疤呢?”   她叹道:“这世上有哪个女孩不爱美,谁愿意在脸上留下伤疤,凭我家的医术,除去这点伤又算的了什么。”   她的话如怀柔的丝帛,轻而易举地击败他心中由恨意化成的钢笼,愤怒的烈火退却之后,他的心感得森森的寒冷,淹没理智之外滋生的恨意如一把双刃的刀,伤人先伤己。他的剑颓然地落在了地上,那铮亮锋利的白铁落地时的铿锵,如同魂魄离散时的悲鸣,又似一颗心沉入死灰前的哽咽。   杜婉清闭上被泪光迷蒙的双眼,喃喃低语,“错就错在我那年清明迷了路,错就错在当年一时羞怯没有告知闺名,错就错在我不该丢了那只玉鱼。其实最大的错,是我们根本不该遇见。”   司徒翌听得恍恍惚惚,他觉得倾刻间整个天地都变了。喜怒哀乐,死生爱恨,他在这转瞬之间一一经历了个够。他无力再去追问那些对错,那些是非,他不知她们谁的话有假,他只知他此刻的悲伤是真。这一夜之间,他的心里仿佛从刀林剑雨中走过,所过之处鲜血淋漓,剩下的唯有千疮百孔的痛惨。他感到一丝倦意蓦然升起,袭上他疲惫不堪的身子。他如同一个离魂之人目无所聚地走到床边,趴在那孩子身边,一手拥着柳含碧,一手拥着孩子,过了许多才传来飘渺无踪的声音:“你走吧,我不想再看到你。”   杜婉清看着那个在她面前如同死去一般的男子,恍惚地问自己,“结束了吗,她与他之间就这样结束了吗?”她早就应该明白,他们之间终究是有缘无分,从当年分别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再是她的了。他的心他的人现在都属于躺在床上的那一对母子,与她一点关系也没了。她不禁暗想,如果现在躺在那儿的是她们母子,他是否也会像现在这般,仿佛失了天地般地垂首在旁黯然神伤。   没有人能告诉她答案,她心灰意冷地拂了拂眼角,片刻后走出这如同火炉一般的房间。下了一夜的大雨已经渐渐小去,打开的门外是扑面而来的寒意。她未撑伞,那冰冷的雨珠打在她的身上,如同冰刀子一般一片一片活剐着她温热的身躯。她的双眼在这茫茫雨雾中,迷朦了视线。   杜婉清努力擦了擦眼睛,在一阵白雾散去后,似乎又看到了当年那个清秀的少年唇角含笑,撑着一柄青花油纸伞朝她缓缓走来。她淡淡一笑,以为自己又入了梦,胸口突然一阵热流上涌,促不忽防间吐出了一口鲜血。她望着眼前辗转颠倒的茫茫世界,疲惫地闭上了眼,倒在一泊被鲜血染红的雨水上。思绪消失前,耳边只余冰儿一声凄凉的呼喊声,回响在整个司徒府上空。   她再次醒来已是三天以后,冰儿告诉她,她昏迷之时自体内流出了一个三个月大的胎儿。冰儿下面的话,她一个字都没有听清。她没有哭喊也没有流泪,或许是那一日见过了太多的生死离别,爱恨悲痛。她轻轻地闭上了眼,静静地翻过身去。一手握住床畔那件未绣完的小肚兜,一手轻抚上空荡荡的腹部,整个人都停滞了一般的空洞,仿佛从她身体内流出的不是一个胎儿,而是她的三魂与七魄。   半个月后,杜婉清起身之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打开当初陪嫁过来的龙凤雕花箱笼,从里面翻出了一只雕着特殊花纹的黑色奁盒。她在阳光下打开那只黑色的盒子,只见里面横陈着一颗风干了的衰草。她忽然想起当初那位老妪为她解下的签文“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如今的蓬莱却已非昔日仙山,他们都被这遥远的时光迷朦了眼,看不清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不知为何,她的眼眶忽而一热,几滴热泪促不急防地掉了下来,正好滴在了那颗枯草之上。那原本枯萎了的叶子,忽然漾出碧如新生的翠色,隐有淡淡光芒从那渐渐舒展的枯叶上熠熠而出。   一个时辰后,杜婉清独自走出苍云斋,她略有不舍地回首望去,但见苍穹澄澈如洗,天边流云缱绻,一如她初嫁那日一般温蔼祥和。时隔一年,人事不再,花叶零落,世事两茫,这三百多个日夜竟似隔了苍海桑田一般的遥远。   她捧着一壶新茶再次踏进了凝烟阁,斜坐在门槛上发呆的司徒翌看到她的影子,半耷着眼皮抬首问道:“你来做什么?”   杜婉清淡淡道:“来看你,要不然你打算躲我一辈子吗?”   他沉默半晌之后轻叹道:“对不起,那日是我太冲动了。”   她微微一笑,未回答他。   又过了一会儿,司徒翌顾自说道:“我虽然早前认错了人,可这些年我对含碧的心意却是真的。我不能当她没来过,也无法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   杜婉清轻声道:“我知道,我来并不是为了挽留什么。”她自袖中拿出一张纸放在桌上。司徒翌闻声抬头,赫然看见那上面清晰不已地写着的两个大字“和离。”   “其实早在半年前我就应该这么做了,只是放不下这一腔执念,终有不甘,如今拖至这般地步,你我之间也不再剩什么了。”   他怔怔地望着那纸上最后一句“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恍然道,“这可是你想要的?”   杜婉清轻一点头,忽然不觉好笑,当初也是这般一点头间,与他结下了这乱错的姻缘,如今竟也要用这一点头,来结束这无处可寄的深情。司徒翌看着她的影子在那张纸上动了动,呆了片刻,拿起桌上的笔在上面轻描淡写地书上他的名字。   杜婉清平静地笑了笑,自茶壶中倒出一杯茶,举到他面前,柔声道:“尝尝吧,这是我新制的茶,世间只此一杯。”   他伸手来接,两指相触,不竟想起迎亲那日,他也是这般冰冷着指尖接过她微热的素手。而今日他们的手却都是冷的,连这新煮的热茶都暖不了,终是冷到了骨子里。   他伸手接过,轻啜一口,细细品了品,片刻后叹道:“这茶清香淡雅,色泽如新,就是苦了点。”   杜婉清静静收起那张纸往门外走去,边走边喃喃呓语,“是啊,是苦了点……”   司徒翌又喝了几口,复又问道:“此茶名为何?”   走至门口的婉清,停顿了一下,轻声道:“忘忧!”   司徒翌的目光渐渐模糊,眼前似起了一场雾,越来越浓,浓得看不清事物。他眨了眨眼睛,摇了摇头,却还是觉得有些浑浑噩噩的,目光迷蒙处只依稀看见有一抹影子消失在了那漫散的白光尽头。   ··· ··· ···   多年后,红袍加身的状元郎骑着披红挂彩的白马穿行在纷繁的街道上,路人皆赞这新科状元英年才俊。只是这些人中,有许多人隐有不解,为何这如此玉冠英容的状元郎,不肯娶妻呢?难不成他有分桃断袖之辟?只听人群中有人言道,听说这状元郎昔年曾取过苏城医药世家的千金,后来不知何故和离了。还有人传言说,这状元郎曾经失了一子。只是那些市井流传的只言片语,除了满足世人的好奇心,终是再勾勒不出当年的真实模样。   司徒翌回到昔日旧宅,于书房内打开一幅丹青画卷,那埋藏经年的相思穿过一纸之隔的岁月悄悄舒展。画中露出一位女子含情若故的眉眼,神姿顾盼之间依见一片冰清玉洁的若雪风华。   那一轮巨大的临暮晚阳中,画中女子回眸浅笑,白衣黑发一如昔日故人。他的眼中升起一片久为的盈热,痴痴念道:“婉清,你可知忧能忘,愁可解,唯剩此情无计可消除。” ☆、往生卷第一章:明月不谙离别苦   夏夜雨后,半壁残月升上长空,无忧谷中的七夜菩提花开千树,浩浩荡荡绵延似海,花颜清透绝色,月光下隐泛幽蓝。有风吹过,花叶簌簌摇晃,阵阵花粉随香,临风而去,扬遍整个山谷。   不远处有少女的笑声夹杂着叮叮咚咚的铃铛声从树林里传来,由远及近,不一会儿便跑到了林子这头。那少女约摸十五六岁年纪,着一袭碧纱薄衫,头上挽着小髻,许是跑累了,停下喘了口气,笑着回头对身后的人儿道:“快点儿,再晚可就赶不上了。”   话音刚落,一个与她一般大的少年拿着一支青色竹笛自她身后笑着赶了上来,月光映照下,一张轮廓分明的脸显得分外清峻,他一脸无奈地提醒道:“慢点儿跑,小心脚下……”   那少女跑到谷中一棵最大的菩提树下才停住,这棵菩提已有上百年树龄,枝叶如大伞华盖,郁郁葱葱横盖了半个山谷。如今正值夏季生长旺盛,一树繁花开的如烟似雾,月光之下宛若层层仙云笼罩。她拾起地上掉落的一枝菩提花,双手合十颌在掌心,闭上眼睛虔诚祈祷。   那少年跑了过来,看着她低着头的样子,敛嘴一笑道:“你在做什么?”   她睁开眼睛将手中的花抛向空中,一阵风起,花儿被吹向了天空,她望着随风而去的花儿,回首对他嫣然一笑道:“不告诉你!”   那少年看得一怔,不解地摸了摸脑袋,片刻后桀然一笑:“我知道了,你一定在许愿能早点嫁给我。”   少女瞬间被他的话羞红了脸,佯怒着骂道:“少臭美,谁要嫁你了。”   那少年却依旧嘻笑着嘴脸:“你不嫁我,还想嫁谁?”   少女似被他的话逗急了,一赌气跺着脚道,“爱嫁谁嫁谁,反正就不嫁你。”说完还不忘对着他做了个鬼脸。   那少年的脸色变了变,敛起了张扬的笑容,剑眉轻翕,一本正经地走到她面前,趁她不备一把搂住她的腰,不容置疑地看着她,一字一句道:“除了我,你谁都不许嫁!”   清风穿谷而来,菩提飞花似雨,辉月下,少年的脸近在咫尺,淡淡花香融合着他身上独有的青草香气迷得她刹那间连呼吸都忘了。她红着脸一颗心跳得飞快,傻傻地愣在了他的怀中,无力挣出他的桎梏。少年微蹙的剑眉在月光下锋利如剑,一双眸子清亮如星,他看着怀中的女子绯若朝霞的脸颊,跳动的心脏如同夜露中含苞初放的情窦,两相静默中悄悄吐露出一腔迷乱的芬芳。   他凝着呼吸轻轻地俯下身去,两唇将要相贴的一刹那,一点绿光突兀地跳进他的视线,两人皆如梦醒般地从这尴尬之中将注意力转到了那点晃动的绿光之上。树上传来几声“咕咕”叫声,在他们还没回过神时,一只没眼力的布谷鸟咕咕咕地从他们头顶飞了过去,少女一惊,忙挣开少年的怀抱。   她红着脸转过身去,却在转身的刹那被眼前的景象惊怔,皎白的月光下,山谷中不知从何时飘起了漫天的萤火,荧荧碧光如繁星般飘荡在菩提树下。   “哈,哈哈,哈哈哈……”她转瞬便忘了方才的尴尬,笑着伸出手去扑向空中飞舞的萤火,身后的少年看着她天真无邪的样子,笑着摇了摇头,拿出手中竹笛放在唇下轻轻吹奏。一串悠扬的笛音自他的唇下缓缓逸出,少女转身看着他,笑颜深展,原本紧张的一颗心慢慢放松,身子逐渐如同风中的花瓣轻轻舒展开来。   她循着笛声试着踮起脚尖,在树下的草地上,一步一步探出舞步,几步之后逐渐快了起来,两袖轻舞,腰肢纤盈,身姿轻灵宛如风中翩然而起的鸿鹄。   空山幽谷,皓月当空,流水深淙,笛音飞扬,少女飘扬的衣袂打碎了这林间的月光,天地间破碎了一世的月华萦绕在她周身。她沐浴着这清光碧华翩然起舞,一颦一动,仿若九天仙子杳坠凡尘。似被笛声所引,他们深夜追寻的夜光蝶,倾刻间自林间争先破茧;刹时,千山蝶起,万里流光,她在那一世坠落的星光中,随心而舞,仙姿盈坠,碧影纤纤,而他执手长笛,笛音如情,咫尺相思尽随眼前人。   那一夜微光闪动的青纱帐内,飞萤流光照出一对年青璧人的如玉容颜。他们相对而坐,少年怜惜地伸出手轻抚上少女如云般的鬓角,眼中盛载的情愫透过飞舞的萤光映入少女怔仲无措的眼中。她羞怯地眨了眨眼浅浅一笑,笑容清盈如碧水荡漾在少年的心间。他深情地吻上她的唇,那唇齿相触的温润,让他们都轻轻颤抖,芙蓉软帐衾香重,两情相望此心共。   静夜深更,枕帐衾沉,他俯在她耳边轻声许诺:“等我,等我立功做了将军,一定会骑白马穿铠甲回来娶你,我会给予你一世喜乐安康。”   她的手指轻扣在他的唇上,另一只手紧紧地握着他的手,“不,我不要你立什么功,只要你好好爱护自己,平安的回来,只要你平安就好,你就是我的喜乐我的安康,你要答应我,一定要答应我!”   他笑着将她拥紧,下巴抵在她的额头,依稀闻到她颈间的清香,轻轻点头道,“好,我一定会平安回来,生则同衾死则穴,庭月,此生不论生死我绝不负你。”   明明是温存情深的诺语,却因隔了太久的光阴,从这虚无的梦境里传来,无故多了分轻如夜色般的凉薄。沈庭月自梦中悠悠转醒,睁开眼时,只觉眼角又是一片冰凉。她又入梦了,梦中还是那些片段,一如既往,自他走后便一直循环往复地在她的睡梦中重演。   她梦见最多的便是他那天临走时留下的背影,那样的清秀挺拔,朝气蓬勃,承载了她此生唯一的牵挂与爱恋,哪怕,碧落黄泉两相绝决,此情此心也永难忘。   怀中的孩子不安的动了动,睡梦中依旧顽皮,挥舞着小手从被子中挣脱出来。她无奈地将他清瘦的小手轻轻拨进被子,一手拥着他,一手轻轻地在被子上有节奏地拍着。她睡不着,只得一遍又一遍地在黑暗中想像着他的背影,那背影她在梦中看了五年,从未模糊过。等孩子沉睡后,她从床上轻手轻脚地起身,披了件衣服,走到桌边点了一盏灯,拿出笔墨,铺开一张白纸,开始书写她那些深重无寄处的思念。   待过许久,她放下手中的笔,起身推开了西窗,明月的清辉照进陈旧的木窗,窗外青空苍远,流云涟绻,月色无边一如当年。她望着凌空而照的月亮,虔诚地合上双手,闭上眼睛,对着迎面而来的风轻声念祷:“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那风仿似听懂了她的话,顾自从窗外吹了进来,在屋里打了一个飞旋,卷起桌上那张她刚写完,尚未来得及压好的纸张,轻旋两圈,顾又飘出窗外。她痴立在窗前,一双眸子在月华清辉下流映潋滟波光,那张纸施施然从她袖下飘过,她却毫无知觉。   风带着那些深藏的情意随着摇曳的笔墨书影一同向西北飘去,带着她的祈盼去投奔昔日的诺言。“雁南飞,盼君归。海棠春睡,黄梁如坠。凌梦碎,夜难寐,胭脂入泪,相思成灰。薄雪凌暮春纱褪,杜鹃啼语子不归,一腔心书托鸿雁,逐云追月长相随。”   三个月后有退役的伤兵归乡带回了他的消息,邻居家的五婶告诉她,她归来的侄子曾在军中见过他,彼时的他英勇善战,在军中颇得主将看重,刚被提拔做了校尉。可是他太过急于立功,在上个月两军交战之际孤身潜入敌营被俘,在她侄子回来时敌军中已经传来他被杀的消息。   一只青瓷茶壶自她失神的手中滑落,跌碎万千,青瓷碎片在她脚下四散开来,可她却完全没有理会,只是仿佛一个木头人般傻傻地站在那儿,两眼空荡荡的如同失了魂魄,不见了一丝生气。   出乎五婶的意料,沈庭月没有哭也没有闹,而是傻傻地呆立了半天,就在五婶以为她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吓得晕过去的时候,她的眼中却慢慢凝起了光。她蹲下身开始慢慢地收拾那些茶壶碎片,瘦小的身子蹲在那儿,看上去备加柔弱,连她这个女人都看得于心不忍。可当沈庭月站起来的时候,五婶才发现她并没有落泪,也并有悲痛到如何,仿佛这惊人的消息她早就知晓般的冷静淡然。   而后更让五婶吃惊的是,她竟然独自领着儿子披麻戴孝,一声不吭地为段宸烨树了座衣冠冡,在家里立了牌位,让她儿子早晚跪拜。而她平静的就像一泊结了冰的湖水,不管外面怎样电闪雷鸣,风雨飘遥,从她的脸上从来看不见一丝波纹。   就在五婶即将把沈庭月定位为一个狠心的女人时,却又意外地看见了她的眼泪,那样的促不急防,凄然泪下。如同囚困了多年的洪水,一朝绝堤,千疮百孔之下是流不尽的辛酸与悲苦,那是一年后的春天,那一天凯旋归来的大军号角声响彻了整个长安城。    ☆、往生卷第二章:相见若只当时月   暮色中的朱雀大街喧闹不亚白昼,大街最东侧的胜业坊门前更是一派车水马龙,宾客如织,这一切的喧华所在只因今日皇帝将坊内的一幢大宅子赐给了刚刚得胜归来的萧老将军一家。胜业坊内居住的一向皆是皇亲贵戚,并非有权势便能随意入住,皇帝赐居外姓之人,还是头一次,所以这次大胜归来的萧将军在皇帝心中的份量,众人心中更是不言而喻。   着一身荆钗布裙的沈庭月随着一队村妇规规矩矩地行走在街道的边缘,行至直对通衢大街的将军府门前,她微微抬起头,仰视着华丽壮阔的朱门大楼,高耸的宝阙楼台,碧瓦连甍依次连接至这长安城墙尽头。一盏盏明艳的绛色灯笼依次高悬在这些高楼碧瓦之下,照出一片瑰丽繁华的长安盛夜。   今日大军归来,皇帝下令今年的赋税减免三成,上至王公朝臣,下至平民百姓,无不欢呼雀跃。家家户户张灯结彩,燃鞭放炮,满城皆浸染在这由胜利带来的喜悦里。这场祈望多年的胜利令众人短暂地忘却,普天同庆的喜乐背后,踏着多少赴战将士的鲜血,以及多少死者亲属的离愁与眼泪。“凭君莫话封候事,一将功成万骨枯。”万千将士用他们的生命成全了皇权顶端的帝王与芸芸众民,可又有谁来成全他们的家人。   “逝者长已矣,生者如斯夫。”而对于有些人得穷尽一生的时间,才会明白一个不可回避的事实,这世上最难熬的不是死去,而是漫长的独活。   两匹高大的骏马并带着一辆马车,自她们身侧缓缓经过,因街道拥挤,自为首领队之人始皆侧身规避一旁。沈庭月亦随众人作侧身低首状,马上响起几声年轻男子的驾马声,一只藏灰色的长靴,垂在马腹从她低垂的目光下静静滑过,长靴上的白色袴褶浆洗的格外洁白。她忽而想起,他当年未出征时也是这般格外注重仪容,虽非出身贵族,衣裳鞋袜却是从来一清二白,从不让污垢在他身上多作停留。   待那一行人走过,她们继续列队往前走去。今夜将军府内有饮宴,因是新赐的府宅,又是首次做大宴会,府中人手不足,府中管事便吩咐从外面雇了一些民妇帮忙洒扫侍从。五婶的侄子有位表亲便是在这新赐的将军府中当差,所以今日五婶便带着沈庭月来做一日临时工,讨一份工钱。她们是以下人的身份进府,所以不能从正门走,只能从正门旁东侧的小门进府。   门口早有人来接应,正有人对着带队之人细细嘱咐着什么,后面之人便都停在门边静静等着。那两匹俊马带着马车只往前挤了约摸三丈远,便再也挤不进去了,有一男子朗声道:“我看走不进去了,我们就在这儿下马吧,呆会儿会有下人来牵走马匹,我们走进去吧。”   油壁车上的帘子被一只纤长的手拨开,静垂的粉色俏纱之后露出一个女子薄怒娇嗔的粉黛容颜,那女子挽着寻常女儿家的高髻,只是从头上所戴珠钗以及两耳末端垂下的两颗一般大小的水滴状明珠耳坠,依稀可以看出非出自一般小家碧玉。她望着眼前长长的人流与停在街道两旁的车马,语带三分娇柔地嗔道:“这才出门半日,一回头门口便被围的水泄不通,这宅子看着富丽堂皇却也不过如此,我们老家门口的街道可比这条街大多了。”   方才说话的男子,略带好笑地看了她一眼,佯斥道:“胡说什么呢,越来越没个轻重,圣上新赐的宅子,也轮得到你非议,若是让有心之人听了去,又该给父亲冠上一条居功自傲的罪名。”   车中女子对着男子吐了吐舌头,埋怨道:“不让走还不让说了,那我怎么办,今日刚买的裙子,要是从这儿走回府去,还能穿着见人吗?我都好几年没穿过裙子了,你就这么气我?”   那男子轻笑一声,乐道:“你活该,好好的大小姐不做,非要自做主张跟着我们一帮大老爷们去西北征战,这次回来爹爹没有关你禁闭已经大发慈悲了,你最好悠着点,许是他这阵子忙得忘了,等他缓过神来看他怎么收拾你。”   “你才胡说,这次能大胜突厥怎么也有我一功,爹爹才不会呢?”女子反驳道。   那男子笑道:“嘿,你倒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呀,这手斩突厥将领头颅的人是又不是你,你冒领什么功呀?”   这时未等那女子反唇相讥,同行的另一位男子便笑着开口道:“翰阳,兰君说的原也没错,若没她带着你们来救我脱困,我在敌营中是生是死还未可知呢,又怎能亲手斩杀敌军将领呢。”   车中女子眉目含笑地望着正说话的那位男子,似乎对他的话颇感受用,粉妆薄施的脸上浮上两抹羞赦的红云。原先那位男子目光略带宠溺的看了自己的妹妹一眼,笑着摇了摇头。另一位男子轻松下马走到车边对着车内的人伸出手去,温言道:“来我抱你回去,这样就不会弄脏了。”   女子看着男子伸来的宽阔修长的手掌,脸上红云更盛,娇怯中略带颤抖地伸出自己的手覆上他的手。两手相触,男子掌心因常年拿剑而磨出的手茧,此刻磨在她的手心,有种倍感踏实的安全感,这两手摩娑的触感,她从见他第一面起就向往不已,如今终于如愿了,不禁感叹昔日付出的一切都值了。   男子看着女子略带颤抖的手,心中一阵酸涩,这只手若不是为了他,如今恐怕依旧拿得了戈戟长剑,她依旧是那个长袖善舞的木兰女将。他与她相视一笑,双手一使力便抱了个满怀,一行星目中含尽万般柔情。   这街上有匆匆的行人,有来往宴会的宾客,停驻路边的车马,以及如这般正在街边交谈的高宾贵客。然而此时却无人注意到原本该随着一众妇人走入将军府侧门的沈庭月,此刻却像是石化了一般傻傻地站在那道小门外,一只脚还踏在门槛上,保持着迈步向前的姿式,停顿在那儿,怔怔出神。   一阵风拂过的间隙,她蓦然转醒,有个念头如惊雷般在她脑中炸响,再一回头,满目酸涩似凌空的雷电刺得她的眼睛一阵疼痛,阵阵酸楚自心底奔涌而上,急欲寻求一个突破口。   她强忍下心口的不适,用手拭开眼前盈满的白雾。匆忙往回几步,朝着那巷子里的人声处探首望去,却只看到道上飞蹄扬起的尘埃,漫散着远去的人影,掩盖了不明的音杳。她看不清,看不清那些人影中可有她要找的人,她不知道,甚至不敢相信心中的那个奢望,她好怕这好不容易升起的一线希光,颓然落下后,看到的还是一如黑夜般漫无边际的等待。   她的上齿狠狠地咬在下唇上,双手在身侧紧拽成拳,指甲深深的刺进掌心,可这些痛楚却并未令她清醒。   “一别音尘两杳然,凉宵如水复如年。梦魂不怕风波险,飞过江西阿那边。”   已经走进门去的五婶回过头来,发现她没有跟上,赶忙原路回来找她。看到她像个木头般傻傻地站在侧门不远处发呆,走过来二话不说,立马拽着她追随众人而去。她走的颇快,边走边念叨却丝毫没有注意到身边的人有何异样,“今日府中事多,宾客们都开始到了,咱们再不快点进去,待会管事的找不到人我那侄子可该挨骂了。”   今晚的宴会设在位于将军府正堂后的花园之中,因是早春时节天气回暖,老将军便吩咐将园中布置一新,将宴会置在园中举行,清风月下与众宾客同饮。下人们事先在园中搭好了戏台,此时宴会尚未开始,戏台上的梨园戏子正在咿咿呀呀地哼唱着戏文。   这出晚宴因是将军入府后第一次大宴,府中管事为博主人欢心,飒是费了一番心血。除了唱戏的伶人还请了长安城的第一舞乐坊“惊鸿阁”前来表演助性。戏台子搭在府中小池塘边,而晚宴的正式接待地点却是花园正中。管事之人事先在园子正中搭起了一个六方形的莲形舞台,待晚宴开始之时,声乐同奏,便有惊鸿阁的头牌舞姬在舞台上开始表演。   府中管事将花园西边偏厢的一排耳房让给惊鸿阁的艺人们做后台,此时宴会即将开始,艺班的花妈妈站在廊下指挥着各人进进出出,为呆会儿的开场舞做准备,口中念念有词地不停重复着同一句话,“快点儿,快点儿……”   在众人正忙得一团乱之时,内室忽然有一丫鬟匆匆忙忙跑了出来,见着花妈妈便大叫了一声:“不好了花妈妈,领舞的玲珑姑娘把脚给扭了!”花妈妈乍一听见,只觉眼前有道白光一闪,如被一道闪电击中,身不作主地往后退了三步,倒抽一口凉气,差点没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吓晕过去。还是一旁的艺班管事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一语中地道:“花妈妈你可不能晕啊,你一晕咱们整个惊鸿阁可就完了!”   花妈妈努力睁大差点黑过去的双眼,深吸了一口气,强撑着站稳,急得直跺脚道:“怎么就扭了呢,到底怎么回事?这还能跳吗?”   待随着报信的丫头看过了玲珑姑娘红肿得老高的脚裸,花妈妈只觉心头一口气堵得升不上来,两手在膝头一拍,大叹一口气,直恨烂铁不成钢,“祖宗唉,你怎么在这个节骨眼弄成了这般模样,你这是想要我的老命啊!”   那玲珑姑娘拎着一只帕子,看上去分外孱弱地坐在角落里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抽泣,“我也不想的,这出舞本就是新排的,我还没有彻底练熟,今日又是在这么多达官显贵面前表演,难免紧张。我本想上台之前再练几段,热热身的,谁知……谁知……不知道哪个不长眼的将一根木棍子落在了地上,我飞旋落地时正好踩中了,这一跤摔下来,我的半个身子都快被摔散了,这才过一会儿,脚就肿成了这样……”说着又嘤嘤地哭了起来。   花妈妈拂着额头无力地叹了一口气,再次盯着她的脚看了一眼,自觉无望。不过此刻她倒没有先前慌乱了,心中正在飞快地盘算着,蒌子既然已经捅出来了,气也气过了,但眼前最大的问题还是要快点想方法补救才行。宴会马上就要开始了,要是呆会儿没人上台,在这么多人面前拂了萧将军的面子,她丢得起这人,人家可丢不起啊,这一出演下去,以后她连带着整个惊鸿阁都不用在长安城混了。   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顺手拿起旁边桌上放着的一杯水,一口饮下,略平下心口的怒火,双手插腰,柳眉倒竖,目光犀利地从眼前伴舞的一众姑娘脸上一一扫过,然后众人在她审视的快要窒息的目光中,听到一声沉声厉问:“你们中有谁可以替她?”   面对花妈妈语气凌厉,气势迫人地急问,众人都默契般地齐齐低下了头,有几个站在前排的甚至暗暗往后退了几步,不是她们胆小,只是早听闻这府中的主人虽征战有功,可脾气倒是大的很。今天是人家凯旋之日,若跳错了舞步,出丑是小,当众扫了将军的脸面,真是寻人晦气不是,而她们之中亦无舞姿出众者,是以无人敢上前去。   花妈妈看得气不打一处来,这些人平日吃她的花她的,个个就只知偷懒,她一个女人辛苦经营,养活这么一大家子,如今大难临头,竟无一人肯出手相助。   她的惊鸿阁当年可是在整个长安都颇有盛名的,可自从前两年几位顶尖的舞姬陆续嫁人后,阁中就只有一个玲珑还算出挑,其余的人不是先天资质不够,就是后天功夫不足,才至如今用人之际,无人能上台救急。   她暗暗咽下心头一口恶气,无法之下,只能许上重利,她对着一屋子人高声喝道:“只要此次有人能救我之急,日后必成惊鸿阁头牌舞姬,宴后除原有工钱外,再赏二两!”她的话音落地,一片雅雀无声中却是无人敢应声,毕竟拿钱与命来比,众人还是怕死的。花妈妈再次高声许诺,“五两……”依旧无人应声,“十两……”她一声高过一声,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她就不信有钱就找不到一个会跳舞的。   半晌过后花妈妈的声音已经不如刚才大了,满堂之上乌黑一片人头,却静得只听到她一个人的声音在堂上回荡。她心头不禁微微泛酸,要不是自己老了,跳不动了,此时真想上台去撑起这快塌下来的一片天,也让这帮白眼狼儿瞧瞧,什么叫功夫不负苦心人。   “我愿意。”一屋子沉寂中,一声柔若静水的嗓音响起,仿佛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石头,漾起了阵阵涟漪。 ☆、往生卷第三章:一番红粉为谁新   花妈妈闻声眼前一亮,抬头向人群中看去,原本站着的众人也齐齐回过了头,默契地为说话那人让出一条路来。然而,当花妈妈的视线沿着众人让出的一条路,远远落在一个身着将军府中下人服制,正端着一盆水,似刚完成洒扫的丫鬟身上,喜笑颜开的一张脸,在瞬间从惊喜化为失望。   她没好气道:“你知道我找的是什么人吗,就敢胡乱答应。每个上等舞娘必是从小开始练出来的,并且除了个别天赋高些的,其余的就算从小开始练也不见得能出落成好苗子,你一个使粗活的丫鬟,竟敢胡乱应下,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那女子听了也不恼,只放下手中水盆,缓缓走近,神色淡然道:“妈妈若担心我跳不出来,我自可以让妈妈相信。”   待她这般走近,花妈妈才得已看清她的面容,不由微微一惊,本是素面朝天的一张脸,细看之下才发现,那张脸,面不施粉胜敷妆,唇不点蔻似含朱。见惯了各色姑娘们浓妆艳抹的妆容,这样一张清新脱尘的脸,倒是真让她吃了一惊,最难得的便是她眉间那一抹淡然,仿佛天高地远,云淡风清,尽在她一双如画眉眼之中。   面对花妈妈半恼半疑的目光,她不亢不卑地轻身福了福,道:“烦请各位姐姐让一让。”众人听她言语虽轻,却听不清话中的语气,更看不到她脸上神情,一片静寂中似有着一种无形的气场压迫着众人,不由暗暗都向后退去数步,为她腾出了一个大圈子。她轻轻理了理衣服,站在原地挺直身形,双手自袖中缓缓伸出,身姿一凛,两袖一挥,忽的回身,在原地凌动回旋。   只见那女子七步回旋之后轻灵地纵身一跃,双腿分劈,左腿向前,右腿后踢几至脑后,柔若无骨。片刻后从半空中轻盈落地,身微后仰,双手拈成蝶状垂于脑后,犹如两只枯蝶栖于垂枝杨柳之上。围观之人都惊得目瞪口呆之际,她缓缓站好,呼吸平稳。   花妈妈心中暗惊,普通舞娘回旋步一般只能连跳三个,纵有天赋的也不过五步,可此女子竟可七步回旋,再凌空而起,且落地无风,轻灵中透着沉稳,内行人一眼便能看出这般身段功夫,准是打小便开始练的,若是在十二岁以后身子骨定了型,再要练到这般柔若无骨,是万难也做不到的。再细细回想那身形……花妈妈努力睁大了一双眼睛,仿佛发现了一件旷世稀有的宝物般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女子,不可置信道:“这莫不是……”   屋子里间,花妈妈摒退了众人,为静坐镜前的沈庭月梳头,三千发丝在她指尖轻盈滑动。绕、转、抽、扎,花妈妈的手法多变且轻巧灵活,不出半个时辰,便为她梳好了一顶惊鹄髻。待在发髻上簪好最后一片珠花,大功告成,花妈妈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意。她看了看镜子中,年轻皎好的素净容颜,轻轻摇了摇头。然后打开一盒胭脂,用指甲盖儿挑出一星点儿抹在掌心,又从茶盏中倒出了一点清水和开,指尖轻柔且快速地打匀,再往她脸颊上抹去。待两片绯红染上她的双颊,再看去便更显肌肤皎俏胜雪,活脱脱就像一位刚从仕女画中走出来如玉人儿。   面前的铜镜菱光一闪,她眼神一恍,便仿佛看到二十年前,那个坐在镜前静候梳妆的女子。两鬓花钿的光芒从镜子里折射出来,自己也如这般站在她身后默默为她梳头。镜中映出的人儿也是这般娇嫩模样,花颜玉色,我见尤怜。悠悠岁月二十载,苦负鬓头染白霜。她自问已然老去,却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再见一次那支舞。   “你的‘广寒凌光’是谁教的?”花妈妈试着问道。   女子似乎一愣,半晌后才答道:“是我娘。”   “她可是姓沈?”花妈妈追问道。   女子借着铜镜映照,微微观察着花妈妈脸上神色,半晌后轻轻点了点头,“嗯,您认识她?”   花妈妈未回答她,呆愣了一会后却带着几分犹疑,答非所问的回了句,“她……还好吧?”   “十二年前,便过世了。”她的话语中听不出悲喜,只依稀带着淡淡的漠然,仿佛是因为隔了太远的光阴,而找不到衬托的感情。   一失神间,花妈妈手中的梳子滑落地上,过了一会儿,她才俯身去拾,女子见她没有声音便慢慢转过身来,眼光正巧看到她弯下的腰间挂着一个香囊,本是再平凡不过的东西,却因瞧见了上面绣着的雪饮梅花图案,令她多打量了几眼。苏绣本是达官贵人才用得起的贵重绣品,她此前也未曾多见,如今竟能一眼认出,连她自己也觉得吃惊。那个香囊总觉得有几分眼熟,细细思去却又一时想不起来。   她正出神间花妈妈已站直了身子,上下重新打量着她,“你叫沈庭月是吧?”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她既然决定用了眼前这个人,就一定会打听清楚她的来路,一个洒扫丫鬟的来历背景只须找个管事或者共事的人一问,自然一目了然。   不过她倒是有些疑惑未明,“你怎么会愿意帮我这个忙?”   沈庭月莞尔一笑:“你不是许下了重利吗。”   花妈妈也微微一笑:“要是为了钱,那便是最好,要是还有别的,我怕……”   “怕什么?”   花妈妈眼中一紧,一道狠厉的光自眼底一闪而过,“我怕会死无葬身之地……”   沈庭月扑哧一笑,“妈妈当我是什么人,女匪吗?今日是在将军府,在坐的多是武将,我一个弱女子,难不成还能飞天遁地不成?”   花妈妈心底隐隐松了一口气,淡笑道,“不是就最好,你也别多心,我是被这一出出的乱子给吓怕了,才这么疑神疑鬼的。”   “我明白。”沈庭月点了点头,她知道花妈妈的疑惑,一般良家女子没人愿意做这等抛头露面的事,哪怕有再多的银子,于女子而言名声总是最重要的。一个舞艺精湛的人,突然在这种场合下出现,于艺班而言,虽有如救星降临,但花妈妈在人世里打滚了几十年,早就练成了人精,这样的巧合总会让她的心底存了几分担忧。花妈妈想的原也没错,她的目地并非是为了那几十两银子,却也没有她想那样复杂,她只不过想验证心中的那点儿疑惑罢了。   花妈妈待她站了起来,又细细打量了一翻,半晌后灵机一闪仿佛想到了什么,径直走到角落里的大箱奁旁,打开黑色的箱盖,又从里面拿出一只黑色的大盒子。捧到她面前打开,里面是一件碧色的轻纱舞衣,做工精致,繁复多重,轻丝缓袖,花妈妈笑着对她道:“穿上这个试试,你的身形应该正好。”   待沈庭月自帘子后面穿好舞衣走出来的时候,花妈妈一回头便怔住了,片刻后,她的脸上露出会心的笑容。果然这个决定是对的,这件衣服沉寂了二十年,如今终于可以再次走上台面了。   花妈妈笑道:“你可知这世上有多少舞姬想穿着这件衣服在台上一舞倾城?”   沈庭月低头打量着这件衣服,虽然做工考究,样式特别了一点儿,却也没其它特殊之处,花妈妈的话是否夸张了一点。   花妈妈似看出了她的不解,笑问道:“你可知这件衣服价值几何?”   沈庭月摇头。   花妈妈接着道:“如今我不知道,只知道当年它第一次出现在长安城的时候有人愿出百金却不所得。”   沈庭月眨了眨眼睛表示惊讶不解。   花妈妈笑道:“呆会儿你就明白了。”   艺班管事在门外提醒道宴会即将开始请她们快些出来。花妈妈最后又围着她看了一圈,忍不住叹道,“其实,以你的姿色与舞技,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尽全全力打造你,让你成为惊鸿阁哪怕整个长安城的头牌舞姬。”   沈庭月一笑,摇了摇头,“不了,我只想跳完今晚这一出就够了。”   花妈妈也未勉强,人各有志,她走到前面,先去开门引沈庭月出去。   “等一下,还差了一样东西。”她不想在人前抛头露面,这么做只为了一件事,所以……   园子里的宾客皆已落座,年过六旬的萧老将军也坐到了主位上,他一翻慷慨陈词后豪爽地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底下人再一番阿谀奉呈,随他饮尽杯中物。酒宴正对面的舞台上一群红衣舞姬正在翩翩舞动,红衣猎猎,一片筹光交措,刹是喜庆。   府中管事走到老将军身旁,俯身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片刻后,老将军抬起头看了看天上的一轮皓月,又看了看挂满回廊各处的笼中灯火,笑道:“也罢,今夜风清云淡,月华满天,挂着这些落红无处照人眼的东西反倒是辜负了良宵美景,不如效仿古人月下对饮,纵夜笙歌,让我们这帮粗人也学学他们文人那套附庸风雅一翻,传令下去,熄了吧。”   管事的应声而去,片刻后各处下人一齐将高悬的灯笼熄灭,换作在每张食案前点了盏小灯,正当在坐的众人为此举疑惑不解时。原本喧闹的吹奏却忽然一起安静了下来。一阵洞箫之声破空响起,在若大的园子里飘渺空灵。一恍神的功夫,众人才发现,方才的莲形台上一众舞姬不知何时已经退了下去。   重新映入人眼的是却是一幅白幕横隔了整个舞台,围幕后投射而来的暖色光晕在巨大的围幕之上照出一个长身玉立的人影,双手盘合在头顶之上,远观之下似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蕾,那身影尤似一株玉树,窈窕柔美,看得座下不少男子都呆呆咽了一口口水。    ☆、往生卷第四章:舞低杨柳楼心月   一阵微风起,吹起她身后一片凌罗飞舞,箫声骤停,管弦丝竹之声齐声而奏,拦在那人影之前的白幕也在众人望穿秋水的目光中如愿落了下去。那一瞬间,在座的众人皆震惊得忘了拿起手中的酒杯,站在台上的那女子,一身碧纱轻衣飘飘,然令人匪夷所思的是那衣服竟然在月光下透着淡淡碧光。   月光下她头颈高昂,露出一截白净无暇的雪凝玉肌,双手高举漫过头顶,双脚踮起在原地回旋,广袖灵动似蝶舞,长裙翩旋如蓬转,皓月之下宛若一只柔美的彩蝶以处子之姿羽化成飞。   而后那女子手中的水袖一挥,身姿一转纵身一跃飞旋而起,待落地时,脸从背后缓缓移转过来,一只灵动如水蛇的手臂挥着绵长的水袖,在她的眼脸前如波浪般地不住翻动,靠得舞台近的宾客便有幸看到那柔若无骨的手臂背后,一双灵动如琉珠一般的眼眸。眉眼清透,眼波在席间一片人群中一一流转,宛如一道道映照着月光的潋滟波光扫在他们脸,所人的心间备感心神荡漾。她的半边脸被一面淡色碧纱遮盖着,下鄂轮廓在月影下若隐若现,看得许多人不由自主的都伸长了脖子。   宴席之上,一位原本坐在角落上一直独自闷饮的男子,饶有兴趣地放下手中的酒杯,面部肌肉一抽,邪邪一笑,“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   正当席间不断有人惊叹出声时,一段宛如泠雨的清歌丽音,自她的飘逸的舞步间流泄而来,“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   席间有人闻之不禁叹道:“这音色如高山雪化清冷而孤艳,这一班舞姬比起宫中的教坊司可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另有人不解地问道:“不知她身上那件衣服有什么名堂竟能夜生碧光?”   有位中年儒生拈须说道:“这是凝光碧,相传此衣在二十年前出世,是长安城一位能工巧匠,用特制的染料掺杂了夜光蝶的磷粉漂染而成,相传月下起舞,辉芒比月,二十年前就有位舞姬身着这一身凝光碧,以一舞‘广寒凌光’在长安城内一舞倾城,后被当时某位权贵收入府中为妾,从此便再也无缘得见,不想今日竟能有幸重见。”   台上正唱道:“楼前相望不相知,陌上相逢讵相识?借问吹箫向紫烟,曾经学舞度芳年。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比目鸳鸯真可羡,双去双来君不见……”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多数人只为色所惑,但深谙曲艺之人却隐隐从歌声之中听出了几许哀愁。   而坐在台下的一人在一瞬间似乎看到一丝晶莹的光自她的眉间闪过,如晨起的凌露,稍纵即逝。他双眼迷离地看着台上女子舞动的身影,两眼之前似乎氤氲起了一场大雾,雾后却是另一翻新景。空山幽谷,青峰流水,有一女子似乎在满地星光中跳着与台上人同样的舞步,身姿纤盈,翩然如飞,一颦一动皆有着他无法言喻的熟稔,然而那双被暗夜遮盖的眼睛,他却无论怎样都看不清晰。   他恍然失神间,台上女子已泠泠唱到,“罗裙宝带为君解,燕歌越舞为君开。别有豪华称将相,转日回天不相让……”那歌声清晰入耳,如一声凌厉的质问直击他的心房,他心神一凝,迎着月光与她的目光一对,这一眼望去万般光影穿梭,那双清灵的眸子中依稀溢出一剪光借着月色蜿蜒而来。那剪光宛如一根无形的针,直直地刺进他的心上,一针见血,他忍不住闷哼一声,有个在心底埋藏多年的名字呼之欲出,他颓然地张口,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坐在他身旁的人,看到他眉头紧皱,额上冒出冷汗,担忧的拍了拍他,问他可有事否。   台上的一舞已尽尾声,她深吸一口气,平放目光,凝望前方,在原地七步回旋,然后用尽全力纵身一跃,扶摇迎月,直上青天。这是广寒凌光的最一式名唤“奔月”,这一跃因她非凡的弹跳力跳得颇高,真似做到了身轻如燕。众人随着她的身影一齐震惊地抬头,只见一轮皓月下,那女子的身影如临风而去的惊鸿,一身碧纱轻罗在风中飒飒飞舞,仙姿玉骨倾国倾城。   台下有人忍不住惊叹道:“纤腰玉带舞天纱,疑是仙女下凡来!”   然而她自纵身跃起的那一刻,目光就未曾离开那个人,这一分神,竟忘了坠下时调整落地的姿式,致使落地的那瞬间完全没有做好准备,左脚踏在舞台边沿一滑,身子便直直地从台上飞了出去。与此同时,仿佛同一时刻,原本坐在台下的段宸烨突然站起,身子先于头脑做出了反应,脚尖在桌子边沿一点,整个人便如脱了线的风筝直直地飞了出去。   沈庭月看着他凌空而来,穿破光阴风尘,伸出双手拥她入怀,这一刻她等了整整六年,千般柔情随心死,滴水望穿几度秋。月下清风似少年温厚的手,迎面拂下她遮面的轻纱,阔别了二千多个日夜的相思皆化作两鬓流不尽的泪水,未语先流。那泪水滴在他的手上,冰凉的触感,刺得他手上一麻。落地后,他才得以看清,怀中人含泪凝望着他的脸,那张脸让他看得没由来的心痛不已,忍不住伸出手去为她拭去脸上的泪。   “姑娘,你还好吗?”他轻声问道。   她仿佛受了惊吓,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男子,“你唤我什么?”   “啊?”没等他再回答,一位身着粉色长裙,头戴珠钗的女子便从他身后快步走了过来,一伸手不着痕迹地将段宸烨扶着沈倾寒的手拉住挽在了手里,关忧的问道:“宸烨,你怎么了,有没有受伤啊?”   他好像被这女子的声音从某种状态中唤醒,眼神瞬间清醒了不少,看着她笑着摇了摇头,“没有。”   那女子也笑了,拿出帕子体贴地为他擦拭额上的薄汗,动作亲昵,举止贤熟。他们在她面前相视而笑,眼波流转,情思相映,一行一动间流露出的脉脉温情如一把冰冷的刀,生生剜开她尚未回转过来的心神。   花妈妈不知从哪里跑了出来,拉着沈庭月向眼前的两人不断道谢,说了不少好话,那女子仿佛并不喜欢花妈妈过多的奉呈之词,对于一直呆呆看着段宸烨的沈庭月只当她吓傻了,挥了挥手让她们俩下去。   艺班后台,花妈妈刚招呼完下一班上台的舞姬们,看了一眼坐在桌旁发呆的沈庭月,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一边喝一边说道:“还在想他,你今日会答应上台领舞,为的就是那个人吧?”   沈庭月没有回答,花妈妈却一目了然,“呵,我还倒以为你真是为了银子,看来你的心思到底比我想像的深。我不知道你的心里有怎样的故事,不过看在你帮了我一个大忙的份上,我奉劝你一句,不管你以前认不认识那个人,以后都最好忘了他。你知道刚才那位小姐是谁吗?这座将军府的主人,萧老将军的小女儿,萧老将军一门三子,却唯有这一个女儿,全府上下视若掌上明珠。可这位姑娘却继承了他萧家的将门虎风,一心想做第二个花木兰。她与那位刚立了大功归来的少将军情投意合,两情相悦,你刚才想必也看到了,那样高高在上的人,与我们是云泥之别。将来等那位少将军与萧姑娘成亲,便可青云直上,飞黄腾达,你觉得以你的身份,在他们面前还有什么希望可言?”   花妈妈说完依旧没能在沈庭月的脸上看到什么表情,她叹了口气,将一袋银子放在桌上,言道:“我的话虽可能不大好听,但我希望你多少能听进去些,这是你的酬劳,若以后有困难了,我惊鸿阁的大门随时为你打开。”   沈庭月换回原来的衣服,又去五婶和她们一起做了一个时辰粗使活,待月上中天之时,前方园子里的喧闹声渐渐小去,想必宴会也差不多快散了。原先领她们进来的人,招呼着她们排好队准备从侧门出去。五婶趁排队的间隙忽然问庭月为何愿意上台领舞,她们之前找不到人,管事的便已经把事情告诉了她们。只是在五婶这样观念守旧古板的妇人眼中,舞姬这种身份多半有失体面的,纵然是她们这样的贫寒人家。   而自从台上下来之后,沈庭月便像三魂不见了七魄,整个人像个木头做的一样,一声不坑,眼神空洞,要不是看她做活一样不落,五婶还真觉得她被吓出了毛病。看着她这个样子,五婶无奈地摇了摇头,也没再多问。   待她们列好队正要出去时,有一小厮打扮的人忽然来找沈庭月,说有一位将军想要见她,要她随他而去。   那一刻,五婶才看见她空洞已久的眼中才重新燃起了光亮,她心中一动,不疑有它,对同伴嘱咐了几句,便随着那小厮匆匆而去。留着愣在当地不明所以的五婶一行人,面面相晾。   小厮带她走过几重院落,又穿过一弯低低的月洞门,一排灯火明亮的厢房便照入眼帘,那小斯将她带到一扇门前,轻扣几声,门内传来一声低沉的应答之声,小厮便作势请她进去。她心里装着心事未及细想经过,待那小厮打开了门,她一抬眼看清了堂上坐着的人才大惊失色,那屋中坐着的并非段宸烨,而是一个她从未见过的男子。   那男子穿着寻常灰色长衫,头发用一枝墨色玉簪束着,看起来一副寻常男子的模样,只是从颈上暴起的青筋与孔武有力的手掌,沈庭月依稀猜得他多半也是位久经沙场的将士。见到她打开门后一脸的吃惊,那男子放下手中的茶盏,自诩温和地笑了笑,道:“怎么,见到我让你很惊讶吗,连进来都不敢了。”   她站在门口双手紧扣,进退两难,无法之下只能硬着头皮走了进去。两只脚刚迈进了门槛,身后的小厮便将门关上了。那吱呀后的闭门声,沉重的像在她的心上落了一把锁。   她颤着声音问道:“不知,将军找奴家前来,有何事指教?”   “哦,也无甚要紧的事,只是见你今日舞跳的极好,只可惜月光之下青纱遮面,一时未能看清,令本将军存了份好奇心,是以才想约娘子过来一睹芳容。”说着便起身朝着沈庭月走来。   沈庭月吓得往后退了几步。   那男子见她隐有惧色,反而笑了,“看样子是我唐突了,娘子不必拘谨,先坐下吧,我们随意聊两句。”   她低下身子微微一福,声音清泠之中透着冷静,“民女卑贱之躯恐污了将军的眼睛,若无要事,民女就不打搅将军雅性了。”她一句言辞说的虽显卑微,但语调静淡,在一片寂静中却有清晰的拒绝之意。   男子的眉头皱了皱,片刻后又得意地笑了,也罢,训服一匹有点烈性子的马才更好玩。他一撩衣襟顾自坐下,依旧面带微笑着说道:“让你坐你就坐,哪来那么多忌讳。”   她却依然站在那儿,纹丝不动。   他诡异一笑,片刻后声音不禁冷了几分,“你要是不坐也行,那便站着吧,什么时候能坐了,我们再好好说话,说完了你再走。”   她眉头一紧,只恨自己情急之下未也问明白,便跟了过来,眼下四下一翻打量,无法只得在他下首坐下。   男子见他服软,眉眼轻扬,嘴笑滑过一丝冷笑,亲自倒了一杯茶递于她。沈庭月见对方以礼相待不便推辞,便伸出双手去接,谁知那茶盏递到她手中之时,那男子的手却装作无意地在她手上摩挲了一下,她不防对方有这手,吓得端茶的手一抖,青花瓷的茶盏脱手而去,茶汤洒了一地,茶碗摔得粉碎。 ☆、往生卷第五章:等闲难却故人心   艺班的花妈妈在园子里见到一个小厮模样的人引了沈庭月往内园而去,心中疑惑,便一路跟着,待看着她进了一方小院中的房内才暗惊不好。方才她那一舞令台下众人惊艳不已,却也不防勾起了某些好色之徒的歹心。   “福兮祸之所倚”,这一去恐怕是要吃亏了,她虽有心救她,但碍于身份有限,纵是心有余却自知力不足。她无法之下只得在那园子外一遍又一遍地逡巡,苦思良策,然而办法还没想到,却听见里面传来的一声东西落地时的脆响。正心急如焚之际,一抬头却远远看见几丈之外,段宸烨扶着酩酊大醉的萧翰阳缓缓而来。她思及段宸烨宴上救了沈庭月一次,又从沈庭月的沉默不语中窥得一二。眼珠一转,心念一动,便笑着迎了上去。   房内,怱明忽暗的烛光下,男子的脸色阴晴不定,他半真半假地叹了口气,“真可惜,这可是上等的雪山云雾,圣上今早刚赐下的,就这么糟塌了。”   沈庭月原本提到嗓子眼儿的一颗心,吓得不知所措,她红着脸,连声道歉,一边拿出丝帕连忙为他擦拭泼在衣袖上的茶汤。   男子看着她红着脸手忙脚乱的样子,颇觉受用,趁她不备,低下头慢慢往她脸上凑去。沈庭月专心擦拭之余,发现眼前的阴影越来越大,蓦然抬头,看到那男子凑到眼前的脸,吓得整个人往后一缩。那男子却一把抓住她的手,借势认真打量了一翻,片刻后却摇着头戏谑道:“小娘子,天生一张粉妆玉琢的小脸看着比鲜花还娇嫩,只可惜了这双巧手,被粗俗的尘事,磨得这般粗糙,当真可惜啊。”   她费了好大的劲才将自己的手从男子手中抽了回来,半羞半恼的瞪着他。不想在那男子看去,却更惹得他春心荡漾,不自觉地再次对她伸出手去。她见他又伸过来,吓得两手往后一缩,后退了几步与他拉开距离,怯着声音道:“将军自重。”   男子略有深意地一笑,唇角荡起的笑意甚是孟浪,“小娘子不必害羞,若是你愿意,本将军倒是愿意帮你好好呵护这双手,绮罗绸缎,凝脂水粉,保证让它像你的脸一样好看。”   她微微低头,略欠了欠身子,声音却丝毫不乱,“谢将军错爱,只是奴家身份贫贱且已有家室,实在配不上将军青眼。”   他闻之略微叹了一口气,片刻后继续言道:“那又何妨,只要你愿意,不管多大的夫家我都能替你摆平,只要你肯点头,明日我就可以接你入府,跟着我保证你一辈子不愁吃穿,享尽清福。”说罢,又上前几步,欲再次对她伸出手去。   沈庭月见他不肯罢修,已知不妙,匆匆说了句,“夜色已晚,若将军无甚要事,奴家就先告辞了。”说完便一转身急匆匆的往门外走去。   那男子不妨她有这一招,呆愣了片刻,待想起追去时,沈庭月差不多已走到了门边。   沈庭月一心忐忑的打开那扇门,待门打开之时,夜晚的风一吹,原本有些颤抖的手却立时僵硬在了那里。门外赫然站着的正是扶着萧翰阳的段宸烨,两人相见具是一愣。   后面缓过神来的男子,沉着脸走过来,怒吼道:“谁准你离开的,你给我回来。”说罢一把将她拉了回去。不顾半开的门外还站着别人,单手用足了劲要将那扇门关上。那门扉却在即将闭合的瞬间被一只手给拦住了,门外的人缓缓用力将门逆着他的手劲往回推了开来,门外露出段宸烨目若寒星的眼眸。屋中的男子怒视道,“段宸烨,你想干什么?”   段宸烨瞥了一眼被他拖在身后的女子,面上淡淡一笑,眸子里却殊无笑意,“李将军,人家都说了她要回去,你又何必强人所难呢!”   那姓李的男子嗤笑一声,仿佛丝毫不把他放在眼里,“笑话,老子爱怎么着怎么着,关你屁事儿,你快给我放手!”   段宸烨手上的劲却未松,硬声道:“你今日要是强迫的是教坊司的官妓或是青楼的侍娼我绝不会多事,可她是好人家的女子,你这样做是有违军规的。”   男子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哈哈一笑道:“‘有违军规’段宸烨,你才做了几天副将就跟老子谈军规,老子坐上将军之位的时候你还只是个打杂的小兵呢,别以为你立了点小功,就在老子面前装模作样,老子不吃你那套儿!”   正当两边剑拔弩张的时候,一直搭在段宸烨右肩上,闭着醉眼打瞌睡的萧翰阳被两边的声音吵醒了。他睁着腥松的醉眼将眼前几人来回扫了一遍,片刻后那被灌得还剩三分清醒的大脑发挥了作用。他一抬脚“砰”的一声,踹开了旁边关着的另一扇门,然后兴高采烈地从段宸烨的肩膀上下来,眼皮也没抬便往门内的男子身上扑了过去,一边将全身的力气都挂在他身上,一边大笑着叫嚷道:“哎呀,柏原兄,你怎么在这里呀,我都找你半天了,来来来,我们接着喝,今晚咱不醉不归,不醉不归啊……”   李柏原不防备外面还有一个萧翰阳,待他反应过来,萧翰阳已经像只猴子一样,整个人都吊在了他身上,任他怎么推也推不开。他低头咒骂了几句,萧翰阳忽然拽着他的脖子一个使劲,抱着他整个转了个身,将他往里面拖去,边拖还边叫嚷着:“酒呢,给我酒啊,我要酒,我要喝酒……”   萧翰阳虽喝醉了,但力气却大的惊人,他整个人四平八稳的挂在李柏原的身上,醉酒后的身子仿佛比平时还重了几分,压得李柏原整个人都快要喘不气来。他一心急急忙忙地摆拖身上的累赘,哪里还顾得上别人。   萧翰阳趁着拖李柏原转身的空隙,对着门外发愣的段宸烨使了下眼色,段宸烨迅速会意,进门拉过站在一旁的沈庭月,眨眼功夫两人的身影便消失在了门外。李柏原百忙中瞥见那女子已经逃走,心急如焚,却对吊在他身上的无赖奈何不得,他一边七手八脚地解着萧翰阳紧扒在他身上的手,一边大声咒骂道:“你给我放开,萧翰阳,你这个疯子……”   段宸烨带着沈庭月在将军府中左拐右弯,好不容易将她带到出府的小门前,看门边无人看守想是宴毕已久,看门的小厮偷懒打混去了。他从内打开小门,看门外空空,试想夜色已深,即将宵禁,外间人家多已入睡,是以大街上早已人迹杳无。他转身看着身后的人说道:“外间无人,你快回家去吧。”   沈庭月却一手伏在墙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从刚才起她被他拉着手直往前奔走,而他走路的步子极快,许是他征战沙场惯了,脚力自胜于常人。可她一个弱女子为了跟上他的脚步,不时三步并作两步,方才一顿急走,她已累得满头大汗。她调整着呼吸扶着墙壁走到男子跟前,断断续续道:“你等等……我……有话问你……”   她剩下的话尚未出口却被门外一声稚嫩的童声打断,“娘,是你吗?”奶声奶气的声音一下子令她忘了自己紧到嘴边的话,急忙走出门外张望。这时一个穿着灰色衣裳,头顶两侧扎着两个总角小髻的孩童嬉笑着奔上前来,一把扑进她的怀中,软嚅着嗓音道:“娘,你怎么到现在才出来啊,谦儿等你好久了。”   沈庭月怜爱地抚摸着孩子额头的碎发,柔声道:“是娘不好,让谦儿等久了,不过我不是让你在家里等的吗,大晚上的,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   “我不是一个人来的呀,邻家的小叔叔带我来的呀。”他说着一抬手指着身后的一个样貌清秀的年青男子。那是五婶的小儿子,年方十七,为人颇为和善,谦儿自幼便爱与他玩耍。他看见了沈庭月朝她点头,摸着脑袋对她笑,“他说他担心你,缠着我带他来,我拗不过他……”   谦儿瞪着小眼睛,仿佛在怪他在他娘面前说了实话,他撇着嘴道:“可是我一个人在家等的好无聊啊,没有娘给我唱歌我睡不着。”他越说声音越小,最后直接低着头扒着手指头,看上去十分委屈的样子。   沈庭月看着眼前的孩子无奈地摇了摇头,这孩子虽然有时淘气了些,但更多的时候让她感到的是如眼前的这种贴心的温暖。她不忍再责备他,蹲下身去,将他抱在了怀里,“娘不怪你,可是你以后要听话哦,天黑了外面很危险,大狼狗,坏人啊,什么的都会出来。你以后要乖乖听娘的话,不准再出来了知道吗,要不然娘会担心的。”   那孩子到底小孩心性,听后立刻晕开了笑脸,乐着点头道,“嗯,谦儿知道,谦儿会听话的,娘我们快点回家去吧。”   “嗯。”她牵着孩子的手往前走了几步,片刻后突然想起了什么,再回过头向后看去,那侧开的半扇木门未掩,门后却不见一人。   谦儿懵懂的问道:“大狼狗是什么的,比阿黄还大吗?”阿黄是五婶家养的小狗。她一门心思全放在那门后,未听见孩子的问话,只轻叹了口气,有些失望的转过头来。   那孩子看到她的样子,小手搭在嘴边,眼中半有不解地问道:“娘,你怎么了,做工很累吗?”   “啊,没……没有。”她瞬间回过神来,拉着他的手,一边走一边问,“谦儿今天的功课做了吗?”   “嗯,都做完了。”那孩子笑着点了点,半晌后略带得意的抬起头,笑着道:“今日我们先生还夸我了呢。”   “哦,先生夸你什么了?”   “今日我们先生刚教完了三字经,开始教我们千字文,先生课上教的几句,我读了几遍就全记下了,先生夸我过目不望,儒子可教呢!”   “是嘛,谦儿真乖,娘今天领了工钱,明天给你做梅菜扣肉好不好?”   那孩子听了拍着小手叫道:“好啊,好啊,谦儿最喜欢吃肉了。”可过了一会儿,他却又像是心中有心事一样地低下了头去,羞涩地嚅着声音道,“娘,我不吃扣肉了,你给我买个纸鸢好不好,学里的孩子都有纸鸢,就我没有,我也想玩纸鸢。”   她低头对他微微一笑道:“肉是一定要吃的,纸鸢娘也给你买好不好?”   “真的?”孩子不敢相信的问。   “真的。”她郑重地回答他。   那孩子却一脸担忧的样子,低着头道:“可是这得花很多钱,娘做工很辛苦,娘给谦儿买了肉和风筝,我们就没钱了。”   她眼中一阵濡湿,抚摸着他的头柔声道:“没关系,今日老板给娘发了很多工钱,够我们生活一阵子了。”   孩子摇着她的手,依着她的身子念道,“谦儿什么都可以不要,只要娘好好的,别那么辛苦谦儿就高兴了。”   她抚着孩子的头,忍不住道,“谦儿乖,真是好孩子,是娘对不住你,让你跟着我吃苦了。”   小小的他看着母亲好像有些伤感的样子,一转念心血来潮笑道:“娘,我给你念我白日里学的文章吧。”   “好啊。”   他低头认真的思索了会儿,然后拉长了软糯的嗓音,摇头晃脑地念了起来,“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往生卷第六章:稚儿不知年月长   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在大地上,长安城外绿汪汪的草地上晕染了一层金光,草丛之中零露微凉。伴着早起的鸟儿唧唧喳喳地啾鸣,有人家逐渐打开家门开始新的一天的劳作,青色的长空伴着三五起刚从烟囱里升起的炊烟,消袅远去,一切显得阒静而安长。   长安城西边的小村子里,沈庭月正在一条小溪边浣洗衣物,她如村子里的普通民妇一般着一身荆钗布裙,青色的麻布挽起一头乌丝盘在头顶,头上唯一的装饰只有一根斜插的银簪。   阳光照在清澈见底的湖面上,如洒落了一层碎金子般,微风一起,波光粼粼别有一番清静之美。暮春时节的溪水温凉适宜,沈庭月洗的速度很快,不过一刻时功夫,木盆里的衣服已经洗了大半。她拿起一件谦儿穿的小衣裳放在溪水里来回漂了两下,待再拎起时,却见澄澈的溪水里飘着条青色的丝带。她在那带子下沉之前连忙捞起,拿在手中一经细看,却别有一番滋味涌上心头。   这原是段宸烨及冠那年,她用自己养出的蚕丝亲手纺织而成。贵族人家男子及冠,常以金银或玉制的冠圈加以不同材质的簪子束发,再不济也有绢帛丝绸等物。然而他们这样的贫苦人家,平日辛苦劳作多半只能温饱,纵有所剩,这样东西也是想也不敢想的,更何况他们这样的半大孤儿。   沈庭月的母亲原本是一家官籍人家的侍妾,她也只是沈家众多庶出儿女中的最小的一个。母亲嫁入沈家时,沈父年纪已大,待她出生时因是个女儿,也未能令沈父多留几分青眼。她五岁那年老父离世后,年长的几个哥哥闹分家,嫡母平生把持家计甚严,纵是几个姨母与庶出的哥哥几番胡闹,临了也未落得半分好处。她母亲性子温和,加之出身低微,平日家宅里从不愿出头争宠,是以分家后嫡母与哥哥分给他们一点儿钱,就把他们赶出了沈家大门。   后来他们在村子里落了脚,段宸烨与她们家同住一条巷子,段宸烨的父亲早逝,母亲独自一人将他拉扯大,却在他十二岁那年也不幸染病离世。后来沈庭月的母亲对未成年的段宸烨多有照顾,他们这两个孩子彼此来往渐多,日深月久随着年纪渐长,他们之间的感情也慢慢有了变化。   再后来沈庭月的母亲也相继染病离世,那一年她十五岁,段宸烨二十岁,正当男女弱冠及笲之年。这根带子她用当年自己养的蚕吐出的丝亲手织成的,段宸烨十分喜欢,为此到集市了多做了一份临时工,攒了一个月的钱给她买了一根银簪,正是她头上所戴的那根。   谦儿年幼贪玩,最近老喜欢翻箱捣柜地翻出以前的旧物来玩,这件东西多半便是他寻出来玩儿,忘了放回去的。她温柔地抚摸着手上的丝带,入水沾湿后上面有着冰凉的触感,静静地摊在她的掌心如回忆般触手微凉。她颓然陷入过往之中,这条带子宸烨一直视若珍宝,只在及冠之时佩戴过一次便收了起来一直未曾舍得用过。可是几日前的那次重逢,他看她的眼神却是那样的冷静淡然,仿佛不认识她似的。   缘何如此?她心神一阵恍惚,不由得想起那日站在他身边的那位女子,她抬手为他拭汗时,那满目柔情是瞒不了任何人的,而他却在她面前连遮掩也不愿作。都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可那话也是会有假的,戏文里不都是这般演的吗?“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一朝鲤跃龙门,珠玉在侧,有谁还会记念贫乡僻壤故人寒门。她不敢再想,也不愿去相信,她的宸烨也是这种人?   “娘……”一声清亮的童声将她从不安的思绪中拉了回来,谦儿撒着小腿儿急急忙忙地从溪岸边向她跑来,跑到她跟前二话不说立刻拿起她捶衣服用的木棍,伸到溪水里拦住那件差点被水流带走的衣裳,“娘,你想什么呀,我的衣服差点就被漂走了。”   沈庭月这才彻底回过神来,她接过谦儿手中的木棍与衣服,叹了口气,低着声音道:“没什么,娘想事情一时出了神。”   谦儿正好奇地打量着母亲的脸色,本想问她在想什么事?看到她拿在手上的青色丝带,瞬间小脸就变了样,两只黑洞洞的大眼睛咕噜一转,机灵地没再往下问,只站在一边嘿嘿地傻笑着。   他的这点儿小心思,沈庭月自是一眼便窥破了,她神色如常,和着声音问道:“谦儿,这条带子你是从哪里找出来的?”   “这……这……”他却支支吾吾半晌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沈庭月看他唯唯诺诺的样子,瞬间冷下脸来,“我有没有跟你说过,那个箱子里的东西不能随意翻动?”   “说过……”他的小脸低得快要埋进了衣领里,声音也小如蚊吟。   “那你是把我话当耳旁风了吗?”沈庭月皱眉问道。   “不是,不是……”他连忙解释,他虽然贪玩,但也不是一个不听大人话的小孩儿,虽然年纪尚幼,但也知母亲辛苦养他不易,平时极少忤逆母亲言语。只是,只是在他童年的成长当中,有一段感情的缺失是一个母亲无论施尽多少心力与爱意都给予不了的。   “学里有位同学有了一把桃木剑,是他爹给他做的,他拿到学里给我们看,我看得好喜欢就忍不住上去摸了一把,他们却一把将我狠狠推开,说我是个没爹的孩子,不配碰他的剑。我听了很生气,但我记得娘的话,没有跟他们打架,我就跟他们理论,我也是有爹的,而且我爹是保家护国的大英雄,他只是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不过等我长大了他就会回来,他会带我骑马,教我打仗,教我怎样像他一样做一个保卫家国的男子汉。可是……可是……   他说到此处小脸已经从领口抬了起来,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仿佛在向他的母亲寻求一丝鼓励似的,红着眼睛噎着嗓子说道,“他们说我吹牛,说我根本没有爹,说我就是个没爹要的孩子,还有人说我爹已经死了,已经化成灰了,他的坟头都已经长草了。我不信,我就跟他们争辩,我说他们胡说,我是有爹的,我家里就有我爹爹的东西,他们要是不信,我就拿给他们看……”   那些话本是沈庭月以前在哄他睡觉时,说与他听的。男孩子总会向往父亲宽阔肩膀与孔武有力的手掌。谦儿以前也总爱缠着她问有关于他爹爹的事,她能说的都与他说了,他听得多了也就渐渐不问了,他用他的方式明白了那些话。一年前传来段宸烨战死的消息,她心灰至死,没能向这个孩子解释清楚一切。或许在他的心里,他的爹爹还是那个征战在外的大英雄,而不是那一座高高凸起的坟茔或是一块冰冷的牌位可以替代的。   此刻她清楚地看到这孩子望着她的眼睛里,盛载着渴望得到她认同的光,那光芒太过单纯美好,她不忍心去掐灭它。她也想告诉他,他的爹爹还活着,他的爹爹回来了,可是距离上次一别已经过了七日,至今却还没见到段宸烨来寻他们母子,这样的等待于她而言,比之以上六年中的任何一日都要难捱。   她自己都不知道以后会如何,又怎敢轻易许给他希望。若是宸烨心里有了别人,抛弃了她,到那时才发现盼眼望穿的不过是一弯水中月,与其到那时再伤心失望,她倒宁愿现在就不轻易给他希望。这样就算他将来明白了这其中原委,也许就不会太过难过吧。她用这样自作主张的方式来保护她的孩子,她不知道这样做对他来说是爱还是伤害,可是她初衷是不想令他受伤的。   她伸出手将孩子揽入怀中,轻轻拍着他的背,安慰着他,“别难过,谦儿乖,爹爹不在,娘会好好疼你的,别人不信你娘信你。”   “娘……”他低声轻嚅道,“我爹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呀?难道他真的死了吗?”   她不忍心就这么掐断他心中的希翼,只能对他说:“不,你爹他没死,他还活着,而且活的好好的。”   “那他为什么不回来找我呀?”他迫切地追问。   “也许,他有很多事要忙吧,等他忙完了就会来找你了。”   “真的?”   “嗯,真的,只要谦儿乖乖的,爹爹很快就会回来找你的。”   “嗯,谦儿会乖的,谦儿以后再也不乱翻东西了,也不会跟人打架的,我会乖乖听娘的话,然后等爹爹回来找我。”他一边点头一边认真地说着,仿佛只要他一直这么做,那个人就会真的会如愿回来似的。   这孩子天真异常的声音,让她蓦然觉得一阵心酸,只有她才知道等待的漫长,可是她却无从得知那等待的尽头到底是希望还绝望呢?她不想再让孩子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于是试着把他往别的事物上带,“你之前不是一直想要买纸鸢吗?娘昨天帮你买了一个,娘洗完衣服带你去放纸鸢好不好。”   他一听立马从她怀中抬起头,惊奇的问道:“真的吗,是大燕子纸鸢吗?”果然孩子总是最好哄的,有了玩物任何不开心的事都能马上抛之脑后。   “嗯,是你要的大燕子纸鸢。”沈庭月笑着对着他点头。 ☆、往生卷第七章:未若冥心付两忘   城东的无忧谷,早春时节草长莺飞,徐徐的微风迎面拂来阵阵花草清香。几树碧桃落尽后,放眼望去山谷之间遍地碧草茵茵,几枝无名的小花在风中摇晃着脑袋,似在迎接故人。   “娘,我们为什么要跑到这么远来放纸鸢呀?”谦儿牵着母亲的手,一边走一边问。   “以前娘和你爹经常来这个地方,今天娘也带你来看看。”沈庭月说道。   “这里有什么好玩的吗?”他抬头坏视四周,不解地问。   “你看……”她手指着前方不远处的一株巨龄大树说道:“那里有一棵菩提树,已有上百年树龄,娘以前在那里许了愿。”   “那你许了你什么愿?”他好奇地问。   这个问题段宸烨以前好像也问过,她微微一笑对他摆了摆手,“愿望呢,是不能说出来的,说出来就不灵了。”   谦儿嘟着小嘴,咕哝道,“娘,我脚疼,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歇会儿吧。”   他们在菩提树下坐了下来,一路走来从城西走到城东,走了一个多时辰,确实挺累人的。阳光从头顶的树叶间稀疏地洒落,在树下错落成跳动的光影,呼吸间也是一片暖融融的,谦儿倚着她的手臂,口中呢喃着:“真舒服……”不一会儿竟然打起了盹。她轻轻为他掸了掸衣角沾染的灰尘,将他揽入怀里,也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沈庭月感觉摇摇晃晃地像坐在船上一样,等她睁开眼睛的时候才发现是谦儿在摇她的手。她用另一只手揉了揉眼睛,“怎么了,你饿了吗?”   谦儿一脸的不高兴,“我们是来放纸鸢的,你怎么睡着了呢?”   她觉得好笑明明是他自己先睡着的,她捏了捏他的小脸也未与他争辩,从旁边的竹篓里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纸鸢,谦儿立刻一脸的笑,连忙拖着她起来放。她拿着纸鸢线,在山谷里来回跑,山谷独特的地势,使得风筝的放飞异常的轻松。待纸鸢飞上天空后,谦儿心急火燎地从她手里接过线轴,兴奋地一跳一跳的。沈庭月看他玩的开心,也跟着笑了起来。她嘱咐他好好玩,不要走的太远,自己便走到前面的草丛里挖野菜。   她幼年时,因家中贫困常在这附近挖野菜,一开春,地里的野菜长得很快,这里的品种更多,即好吃还鲜嫩。挖完眼前这一片,她抬头发现前面的一截断木上长了一丛白色的伞状物,她轻轻一笑,前几日下过雨,想必是刚冒出来的蘑菇。   等她采完树桩上的蘑菇,突然听到身后传来谦儿的一声惊呼,她心一慌,赶忙跑回头去。远远地便看见谦儿在那儿叫着跺脚,走近了才听清楚他在叫着什么。原来他跑的太急,线挂到树枝被他一扯便断了,线另一端的纸鸢便飞的无影无踪了。   “娘,我的纸鸢,我的纸鸢,我还没玩够呢,它怎么飞了呢?”谦儿急着问道,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   “别急,我们去找找。”沈庭月安慰着他。   他们顺着谦儿指的方向,一路向前寻去,走了好久才在一棵大树上看到了那只燕子纸鸢。那棵树长得颇高,纸鸢又不偏不倚地正好挂在树顶上。放弃了能用东西够下来的打算,唯一的办法就只有上树去拿了。   沈庭月小心翼翼地踩着旁边的一棵小树枝干爬上了那棵大树上,再顺着纵横交错的树枝一路爬到树顶。待她略一垂眼往下一看,整个人不由得吓的一颤,幼时虽然也跟着同龄的孩子胡闹爬过树,但何时爬上过这么高的树。她深吸一口气不敢再往下看,顺着底下谦儿的指挥,向着一枝树梢头慢慢挪过去,待一只手触到那只纸鸢,一颗七上八下的心才终于深深地呼了一口气。   然不待她彻底放下心神,紧接着“啪嗒”一声,沈庭月身下那根脆弱的新生树枝突然从中间折断了,她一手拿着风筝尖叫着落了下去。一阵风声在耳边呼啸,然后她才发现自己落了地,只是落地的姿势与她想像的有所不同,不是摔在地上而是站在地上的,更令人意外的旁边还有人扶着她的肩膀。   先将她从这惊心动魄的意外中唤过神的是谦儿的叫声,谦儿一边拍手一边惊羡的叫道:“哇,叔叔好厉害,好厉害!”   沈庭月从惊怔中睁开眼,一转头看到站在她旁边的男子一脸明亮的笑意,竟是心心念念的段宸烨。他好像对活泼地谦儿很感兴趣,笑着低下身子抚摸着他的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谦儿,‘谦恭有礼’的‘谦’,我娘说了‘谦者君也’,她希望我长大以后能做个像我爹一样的谦谦君子。”谦儿歪着头,躲着对方搭在他头上的手,他一直不怎么喜欢除了娘以外的人摸他的头。   “哦,真是好名字。”他赞同地点了点。   “你来这儿做什么?”沈庭月问道。   段宸烨闻声回过头,看到她的脸,才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笑着道:“怎么是你,真巧啊。”   沈庭月在听到他的这句话后,一颗心尚未从再见的喜悦中回过神来,瞬间却如同跌落万丈深渊。不等她反应,旁边的谦儿却已经忍不住好奇的问起来,“叔叔,你认识我娘吗?”   “是啊,我们上次在将军府里见过。”   “这么说,你是将军吗?”谦儿一脸崇敬地问。   段宸烨笑着点了点头,“嗯,可以这么说,我现在在军营里领的是副将的军衔。”   “哇,真厉害,那你能教我打仗吗?”   “你想学打仗吗?”   “嗯,我爹就是上战场去打仗了,我将来也要做像我爹一样英雄。”   “哦,你爹叫什么名字,说出来给叔叔听听,说不定我遇到过。”   “我……我不知道……”他说的是实话,他自出生便未见过生父,沈庭月原本住在城东,后来搬到城西无人知道她的过去,也无人知道他的父亲姓甚名谁,自然不会有人在他面前提起他父亲的名字。所以他虽然知道他有一个爹爹,却从来不知道父亲的名字,因从无人向他问起,年幼的他也就从未想起过寻问母亲。   段宸烨看着眼前的孩子扭捏着身子,低着头,再看看一旁的沈庭月好像还沉浸在什么里面没回过神似的。他怕孩子难堪,也不再追问,捡起掉在地上的纸鸢,在他眼前一扬,“那我来帮你放好不好。”   谦儿顺着眼前的纸鸢重新打起了笑脸,“好啊!”他高兴地举起自己手中的线轴。   段宸烨看着举到自己眼前的粉嫩小拳头,备觉可爱,笑着接过他手中的线,又摸了摸他的脑袋,这次谦儿却没有再躲,因对他的敬仰,他很快接爱了眼前的这个将军叔叔。   那只纸糊的燕子再次飞上了青天,段宸烨双手环在胸前,一脸笑意地看着谦儿双手托着线轴牵着风筝迎风跑远,沈庭月淡淡地在他身后问起:“你究竟想做什么?”   段宸烨一脸错愕地回过头去,“你问我吗,我只不过在树上打了个盹,是你们吵醒我的。”   “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你还要再装吗?”沈庭月冷冷地问。   “装?你在说什么?我为什么要装?”段宸烨脸上的表情,出乎她意外的一脸无辜。   “你不认识我了?”她真的不懂他是什么意思。   “你认识我?”段宸烨一脸的惊讶。   沈庭月盯着他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双眉微蹙,眼神清澈,一点也没有半分心虚的样子。但是,如果他没有撒谎,那他为什么不认识自己了呢。一别六年是她有了太大的变化了吗?竟然都令他完全不认识自己了。   “我是庭月啊?”她怔怔地看着他,仿佛不可置信。   “庭月……”他口中重复她的话,这个名字好像似曾相识,但在哪里听过却又怎么也想不起来。他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眸悠沉而深仿佛在那之下藏着另一个世界,引诱着他目光随之深深地往下。片刻后他只觉得眼前天旋地转,后脑一片痛疼直蔓延到心脏,一阵锥心刺骨之痛,连呼吸都变得急促。他双手抱着头,紧闭上眼睛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庭月是谁?庭月是谁,为什么这个名字这么耳熟,为什么看着她的眼睛会觉得心痛,为什么会想不起呢,我到底忘了什么,忘了什么……”   “啊……”他紧闭上眼睛放声大叫。   “你怎么了?”她看到他抱着头叫唤,发现他好像不对劲,忙扶着他在一颗石头上坐下。   段宸烨将头埋在双臂中,整个人痛的发抖,额头豆大的冷汗,不断滚落,他的身子一颤一颤的,像个茫然失措的孩子。过了半天才好像好了点,待他从臂弯上抬起头,沈庭月才看见他苍白着脸色,额头挂着满头的大汗,她连忙拿出帕子替她擦拭。他脸色却在她触碰到的一瞬间变了许多,他一把抓住她的手,翕合着苍白的唇问道:“你是谁,告诉我,你是谁?”   “你真不记得了,你刚才怎么了?”沈庭月冷担忧地望着他的眼睛。   过了片刻他才从方才的失措中回过神来,尴尬地放下她的手,叹了口气,淡淡道:“头痛,以前受过伤,有时候努力想一些东西就会很痛。”   “你的头怎么受伤的。”她惊讶地问道。   他看她惊讶的样子不觉好笑,接着道:“战场上受的伤,能捡回条命就算不错了,幸亏翰阳和兰君救了我。”   她先是惊怔,在听到最后一句时,心里却咯噔一下,试着问道:“兰君就是那天为你擦汗的女子,她……”   他轻一点头,满脸安然自得的笑意,那笑中有着她再熟悉不过的宁静致远,“她是我的未婚妻,过段日子我们就要成亲了。”   六年前每当她看到他这样的笑容,都会有一种地老天荒的错觉,可这一刻她只感觉到了天崩地裂。 ☆、往生卷第八章:前世不见长安忆   沈庭月手中的帕子无声落地,她被他眼中幸福的笑意深深地刺伤了,她艰难的张口想要对他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头似被一阵酸楚所阻,哽咽多时使尽了全力,却发不出一声半语。   段宸烨以为她是在惊讶,待细看她面上神情,却又一时捉摸不透,面前的女子双眉紧蹙,嘴唇轻启,眼神空洞而哀伤,内藏无尽心事,似乎有着他读不懂的悲痛。他伸出手在她面前晃了晃,不解地问,“喂,你怎么了,你还没回答我,你认识我吗?”   不待他细想,眼见着一颗晶莹的泪珠自她眼中颓然滚出,这突如其来的转变让他措手不及。远处的孩子慌慌张张地跑过来,一把抓住她的手,叫道:“娘,我的纸鸢又挂在树上了,你帮我拿下来好不好?”他推搡了母亲好一阵才发现不对劲,盯着母亲的脸一看,上面竟然挂着泪痕。他面色一转,怒瞪着段宸烨,“我娘怎么哭了,你欺负她了?”   段宸烨一边摇手正想对他解释,不料眼前的人却一把抱起身前的孩子,一语不发地走了开去,他对眼前的一切丝毫没反应过来,根本不知道哪里不对,待他回过神想唤住她时,她却已走出很远,段宸烨的一只手悬在半空中,望着她的背影深深凝思。   晚间回到将军府的段宸烨敲开了萧翰阳的门,萧翰阳打开门,见门外站着的是他,笑着捶了他一拳,“我正要找你呢,你今天一天跑哪儿去了,兰君找不着你,都快把我给烦透了,这个妹妹我真是拿她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萧家多子,萧老将军早年得了两子,中年又继而得了一子一女,便是萧翰阳与萧兰君,萧家男儿,性子人格皆像刚正不阿的萧老将军一副铮铮铁骨。排行最末的萧兰君是萧老将军的老来女,萧老将军对所有的儿子自小就十分严厉,这一点萧翰阳就深有体会,但对这唯一的女儿,却采取了另一种教育政策。   萧将军自小是从泥土里打滚过来的,一身功名皆是用命换来的,所以也一直用严苛的方式教育他的儿子们,但他的心里其实一直存着一份愧疚。那便是因为一生戎马倥偬,沙场奔走,他自认粗人一个,却从未为妻儿操心过一丝一毫。萧夫人一生操劳,自生下萧兰君便落下了病根,他也一直未发现,直到萧夫人终于在病痛纠缠与家计辛苦的迫压下,积劳成疾,命不久矣的时候,他才发现这一生亏欠妻子的实在太多太多。可是等他发觉的时候为时已完,上天没有给他任何弥补的机会,萧夫人便撒手人寰了。   而后他一改往常作风,将他所以的负疚与怜爱全都倾注在了小女儿身上,也正因为是女儿,所以他才毫无顾忌的对她娇宠备至。可是事情的结果却总是令人意想不到的,失去了母亲的温柔作榜样,纵使有下人乳母的体贴照顾,生长于一个满门弄武的武将之家,萧兰君的性子丝毫没有往萧将军的向往中成长,反而越长越像他,越来越像她的哥哥们,这也是最让萧老将军觉得更内疚更觉头疼的地方。   要知道,在萧夫人在世之时,他从未觉得女儿家的贤良温柔有什么好,但自从萧夫人去逝后,他才明白一个全是男人的家中一个温惠贤良的女主人是多么的重要,而很遗憾的是萧兰君并没有继承到她母亲这一点。   在没遇到段宸烨之前,萧翰阳从未在萧兰君的身上发现那些女儿家的娇柔造作,他一直以为萧兰君遗传了他们萧家的将门虎风,将来一定会是个威风凛凛的女将军,可现在却越看她越像个深闺里不谙事世的小丫头,不禁由衷地感叹“情”这个字还真是害人不浅……   段宸烨没管他滔滔不绝的话,一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推着他进了房内,然后一转身关上房门。   “你说什么,想找回过去?”萧翰阳看着静坐在他眼前的人。   “嗯,以前我倒没觉得有没有过去也不怎么重要,反正我们在战场上都是将性命挂在裤腰带上的,谁知道能不能活到下一个黎明。可是现在仗打完了,我回到了故乡,有些东西我必须得想起来,说不定我还有家人在呢,我得找到他们。”   “不可能。”萧翰阳斩钉截铁地说,“我们回来之后不是就到军籍上记录的当初收录你的地方去找过了吗。城东的东平村在三年前发生过瘟疫,死了很多人,剩下没死的多半也都离乡而去了,现在居住在那儿的人多半是近一年内才搬过去的,我们上次去那儿到处打听,不是也没打听到认识你的人吗?”   段宸烨的眉间有淡淡疑云笼罩,他慢慢摇着头,“我不知道,可我今天好像想起了什么,我似乎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人,有人在等我,这个感觉好像陪伴我很多年了,自从上次受伤后我就忘了它,直到今天想起,我才有这种感觉。你明天再陪我去东平村一趟,我想再去找找。”   次日一早他们先到有司衙门找到当地县丞,县丞与县衙师爷照他们的话翻找了记录当地民生的户籍登造策。因三年前的瘟疫,东平村的人口变动天翻地覆,记录较多,又因段宸烨离去的时年已逾六年之久,所以记录他名字的登造策找起来分外困难。   县丞与师爷在一大堆户籍书架间一层层翻找,忙得连头上的汗都来不及擦。忙了三个时辰后,终于黄天不负苦心人,找到了记载有关于段宸烨的那卷书策,书中记录的正是他被录用征兵时的记载,书上写道:丁酉年四月十七,东平村段宸烨收录征兵西北,父母惧亡故,家无眷属,孤身一人……   隔了六年光阴,那记录的纸张已经泛黄,字迹也已有些许模糊,当他看到那一句‘孤身一人时’心中隐隐恻动,如同这些被遗忘在书架中的古老书策,仿佛急于窥探自身的秘密般,有着一种希望被人发现的祈盼。   那短短的几行记录根本没有将他的探索之心打断,他依旧不死心地拉着萧翰阳来到东平村寻问走访。两人结伴寻了半日光阴依然不得所获,已到晌午,半天滴水未进,此刻更觉饥肠辘辘。   萧翰阳一脸颓丧地拉着段宸烨走进了一家茶肆,待喝完小二上的一大碗茶后,才如涅盘重生般重重地叹了气,埋怨道:“你这人怎么这么死心眼儿啊,我这一大清早就陪你出来了,到现在都还饿着肚子,我又不是铁打的,你不饿还不准别人饿了?”   段宸烨看着他的样子颇觉好笑,一边喝茶一边招手喊道:“小二,把你们这儿的好吃都拿上来,今天你们这儿可来了位大菩萨!”   “胡说什么呢!”萧翰阳笑着骂道。   正在他们一翻胡闹之时,突然听到了一阵哭声从茶肆旁的巷子里传来,不待他们好奇的张眼望去,一队披麻戴孝的丧队,便从巷子里走了出来。两只高高挂起的白幡后,几个年轻力壮的汉子抬着一口大棺缓缓走来,棺旁一位中旬妇人哀声恸哭,棺椁之内躺的多半是她的家人,一边另有披麻的女子一手提篮一手洒着白色的纸钱。   那少女面容清秀,约摸十四五岁年纪,红着一双泪眼,并未如那中年妇人一般放声痛哭。待一行人路经茶肆之时,那女子无意间瞟了一眼坐在门边的萧翰阳段宸烨二人,脸色一红洒纸的手一歪,几片白色的冥纸便纷纷扬扬地飘进了茶肆里。   店小二欺欺矣矣地咒骂了两声,一脸晦气地用扫帚把几片纸钱往门外扫,萧翰阳好奇的问道:“他们这是上哪去啊?”   店小二不无好气地说道:“死人还能到哪去,拉去村后的墓地里下葬了呗,真是个不长眼的,竟然把纸钱往人家里扔,呸呸呸,真晦气!”   他这一语本是无心,却无意点醒了梦中人,段宸烨眉头一展笑道:“对了墓地,我们可以到那儿去找找看,或许能找到点什么。”   正午,刚吃完饭的萧翰阳看着头顶大大的太阳,一阵风吹来,他依旧觉着这地方阴森森的不正常,“喂,你干嘛非要来这种地方,这里能有什么呀,死人又不会说话。”   “死人不会,但墓碑会啊。”段宸烨悻悻地说。   萧翰阳一听吓了一跳,忙道:“你瞎说什么?”   段宸烨一脸好笑地看着他,“我看你上战杀敌一马当先的,这怎么到了这儿就胆小如鼠了。”   萧翰阳被他一句话气得语噎,“你倒会说风凉话,还不是你硬拉着我来的,上战杀敌,那是为国奋战,我光荣我无畏,管他杀敌一千还是一万我从不眨一眨眼,可是平白无故地来这种地方干嘛,这些年死人又不是没见过。”   一阵风吹在他脸上,他的身子似是一抖,“我小时候贪玩,年幼无知,宗族里的有位叔父死时,我一时好奇心重,曾在晚上无人之时扒开了未曾封好的棺材,当时就看见躺在棺材里的死人,脸上被画的白白的,差点把我吓死,那模样可比战场上的尸体可怕多了。”他说着打了一个哆嗦。再一转身却发现段宸烨已经不在他身边了,他吓得刚想大叫,却眼尖的发现,他站在不远处一块木碑前一动不动。他蹑着脚步走过去,本想在他身后吓他一跳,待举起一只手欲搭上他肩膀时,却在看到那碑上刻着的字时,失神的落了下去。   那块灰色的木碑上,写着大大的几个字:“先夫段宸烨之墓”,右下方还刻有一方小字:“妻沈氏携子泣立”。 ☆、往生卷第九章:只若相见不相识   萧翰阳回府的时候,正看见妹妹萧兰君从他的屋子里匆匆出来,他尚未开口萧兰君便先问道:“哥,你到哪里去,看到宸烨了没有,这两天他在忙什么呢,都看不见他人?”   萧翰阳笑着打趣道,“这还没过门便整天宸烨长宸烨短的,没得好好的黄花闺女整日像个黄脸婆一般唠叨,我要是宸烨整日看你这般模样躲还来不及呢。”   “说什么呢……”萧兰君佯怒地作势要打,萧翰阳与她年纪相差不大,平日里又极是宠她,对这个哥哥她一向胡闹惯了。   “哎,这叫什么,恼羞成怒了不是。”萧翰阳边躲边调侃道。   萧兰君贫不过他,气得直跺脚道:“哼,看看你成天就知道欺负我,哪里有个做哥哥的样子,你等着,这些年爹爹被战事拖着,这会儿得了空,我得好好拾掇他给你说门亲事,找个狠一点的嫂子好好管管你这张贫嘴。”   萧翰阳对她直摆手,“哎,我的事不用你来操心,你有这个心思不如好好管你家的那个未来相公,最近神神唠唠的,一会拉我去墓地,一会儿又莫名其妙地扔下我一个人到什么城西去了。”   “他去城西做什么?”萧兰君问道。   “不知道,他一会儿说什么要找回过去,一会儿说又要去找什么女子,他刚才在门口刚好遇到管家,不知所云地问了几句就一声不吭地走了。”说着故意放小了声音逗着她,“我看这里面有猫腻,你可得小心了,万一他又看上什么别的人就不好了。你也知道,这男人都是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虽说他跟我们不大一样,平时也不跟我们一起喝花酒逛青楼什么,但男人心海底针,这也难说……”   他的话尚未说完,萧兰君趁他不备一脚踩在他的脚背上,“啊”脚尖一阵钻心的疼痛袭来,他满腹的恶趣味便被一声惊呼打断。萧兰君不管他咋咋呼呼地哀嚎,抓着他话中的几个重点,云袖一挥,一转身径直往门外走去了。   只剩下萧翰阳一个人站在原地指着她离去的背影,痛心疾首道,“你竟然如此忤逆兄长,真是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青岩村,村外的小溪边茵茵碧草地上正有三五孩童在嬉笑玩耍,两个男孩儿正拿着小木剑对击着玩儿,旁边另有两个男孩儿在旁边鼓掌叫好,一个小女孩在一旁边拍手边唱着歌谣,童声稚嫩,声音虽不得音律□□却别有一番纯净清透之美。   不远处从村子里忽然跑过来一个小小人影,腿脚飞快,身后扬起尘土一片飞扬,等他跑到了孩子们这里,气喘嘘嘘地顾不上歇息一会儿,便拿着手中一截被削得歪歪扭扭的树枝对着同伴们乐着道:“你们看我也有剑了,这是我娘给我做的。”   那在打闹着的孩子闻言停了下来,一同转身看向他,过了片刻又齐齐放声大笑,其中一个模样稍胖的,对着他拿在自己手中形状精巧的小木剑颇为得瑟道:“你那也叫剑,明明就是一截破树枝,我手中的这才能叫做剑,你那东西连个剑锋都没有,是从哪儿捡来的破烂。”   谦儿被他的话说得一愣,气得红着小脸,怒瞪着他:“你胡说这才不是破烂,这是我娘给我做的,虽然……虽然……”   他的声音有点小了下去但片刻后想起娘为了替他做这把剑,险些划伤了手,不觉拉高了声音一字一句道:“虽然不如你那把,但也是我娘做给我的,我说这是把剑就是一把剑!”   “呵,你这个骗子,你留着你的树枝自己玩吧,连爹都没有的人,我们才不跟你玩呢。”   谦儿反驳道,“你胡说!”   旁边的一个女孩拉着那男孩子的衣袖劝道,“哥,你别胡说,谦儿哥哥的爹上战场找仗去了,我听婶婶说过的。”   “你懂什么!”那男孩嗤笑一声从她手里拉出自己的衣袖,“我听娘说了,他娘当年是一个人大着肚子搬过来的,身边连个陪伴的亲人都没有,要是好人家的姑娘哪有嫁了人这样落魄,谁知道是不是被人始乱终弃,赶出来的侍妾或是花街柳巷出来的风尘女子。”   那群孩子听他那样说都听得似懂非懂,还是那个一脸懵懂的小女孩好奇的问道:“‘始乱终弃’是什么意思,‘风尘女子’又是什么?”   “管它什么意思,反正不是什么好的意思,我娘说了他娘长得那般妖媚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谁知道她儿子是哪个没人要的野种。”   谦儿急得眼泪都快下来了,“你胡说,你娘才是虎姑婆,她长得那样丑还说我娘坏话,先生说了背后道人长短的都是小人,你娘会遭天打雷劈的。”   那男孩子一听暴跳如雷,“你竟然敢骂我娘是虎姑婆,我要好教训你这个没人要的野种。”说着拿起手中剑就朝谦儿的脸上招呼而来。   他慌乱中忙拿起手中树枝做的木剑去挡,可他那树枝太细怎么敌得过对方手中粗厚的木剑,只虚无地招架两下便被那木剑一下劈成两段。少了树枝作遮掩,那木剑直朝他脸上落下,他急得脸向侧边一躲,那木剑擦过他的脸颊,落在他的肩膀上。他肩上一痛往后颤得跌坐在了地上,那男孩子大叫一声,唤来身边其它几个男孩子,一同拿起木剑朝他身上打去。   旁边的小女孩不敢上前,在一旁跳着叫道:“别打了,别打了……”几个顽童打红了眼哪里听得进她的话,慌乱中她只能一跺脚往回跑去,指望找个大人来制止他们。可没有想到的是,她刚走出两步突然撞上了一堵人墙,好在那人扶住了她才未至摔倒。待她回过神,抬头望去,但见来人是个相貌英挺的年经男子,双眉拢蹙,目若寒星,沉声喝道:“住手,你们在做什么……”   一群孩子被凭空冒出的一声厉问,吓得停住了手,纷纷停住了手看向声音来源处,“你们是谁家的孩子,是谁教你以多欺少,以大欺小,你们这么多人手拿着木剑欺负他一个人,羞也不羞?”   那几个孩子本与谦儿也无多大仇恨,不过受了那胖孩子唆使,又一时快意打红了眼,此刻听他这般教训自知无理,更知脸上无光,个个都低下了头去,唯恐眼前的人记清了自己的长相回头告到他们父母那里去。   段宸烨越过他们看到半坐在地上的谦儿,他的脸上尤挂着泪痕,小嘴倔强地咬着,眼神凶狠地瞪着那些孩子。那神情看着颇为熟悉,他不禁想起当初他被敌军抓入敌营也是这般抵死不从,负隅顽抗的样子,他看得不觉好笑,无心便笑了出来,伸手欲去扶他。   谦儿原本对他出言相救尚有感恩之心,然此刻看他笑,小小的自尊心突然一酸,便以为他也在嘲笑自己,小手一挥,打掉他的手,怒视着他道:“我不要你扶。”   “你人小脾气倒不小,你们谁来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是谁先动手的?”段宸烨的目光在一众孩子脸上一阵逡巡,最后刚开始那撞了他的小女孩嗫嚅着声道,“是他先动的手。”说罢指着那个胖小孩子。   那胖小子甚是胆大,一把打落小女孩指着他的手,气道:“真是吃里扒外,难怪爹老念叨,女儿就是赔钱货。”话锋一转,对着段宸烨硬声道,“是我先动手又怎么样,谁让他骂我?”   段宸烨听之怕偏听了一方之言,又转过身对谦儿道,“骂人是不对,你知道吗?”   谦儿一听更怒了,一把推开落在他肩上的手,“不要你管,你和他们一样,你们都是坏人。”言罢便不再吭声,这脾气上来软硬不吃,倒让他不知为何了。   段宸烨转身问那帮欺负他的孩子,为首的那个胖孩子年纪虽小却极善察言观色,此刻看到谦儿不吭声,又听他如此说,便感觉又有了底气,挺着脖子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他就是个谎话精,他爹明明死了他偏不承认,还敢说我娘是虎姑婆,她娘才是狐妖转世!”   不待他置评,谦儿已经像只受了惊吓的猫般竖起了全身的斗意,对着那胖孩子大吼道:“你爹才死了,你娘才是妖怪,你们全家都是妖怪……”   那胖孩子受不得他激,气得大吸一口气,两眼一瞪目露凶光,“你还敢骂,看我不打死你……”说着便挥着手中的木剑朝他头顶上劈来。   谦儿不防他还敢来这招,慌忙之中急忙抬起两手臂护住脸,然而片刻后,木剑顿重的痛感并没有落下,相反却听到那胖孩子一声惊呼,“啊……”   段宸烨轻而易举地将那柄木剑握在手中,他沉声道:“一言不合便棍棒相向,你父母是怎么教你的,这样粗鲁野蛮,哪像我汉家儿女,活像个塞外的蛮夷。”   他这一句那胖孩子听得一愣,旁边的人都笑了起来,他自尊心受创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抬起脚就往家跑去。   其它的孩子也都跟着那个胖孩子一哄而散,段宸烨见状情知不好,上战场他从未胆怯过,应付孩子他却是新媳妇上花轿,开天辟地头一次。一时便更觉头大如锣,再转过身来看看身边的谦儿,却见他低着头,肩膀微微起伏有如风中的小草。他轻叹一口气,蹲下身来,正好看清他的面容,清秀的小脸挂着泪痕,眼眶里装着泪水,好像在僵持着硬不想让它落下。   段宸烨的心忽然就这么软了下来,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想去替他擦拭,可谁知手指刚一碰到那眼眶,泪水就像断线的珠子般不断落下,吓得他都忘了动作。眼前的小人儿抬起头正视着自己,水汪汪的大眼睛里装满了童真无暇,嘴唇一嗡一翕,看他眼睛喃喃地重复,“叔叔,我没有说谎,真的,我也是有爹爹的……我不是没人要的孩子……” ☆、往生卷第十章:世间鱼鸟各飞沉   沈庭月自田间回来时暮色已近,天边尚余最后一缕残红,如同熬夜之人眼中的血丝。她背后背着竹篓,竹篓里有新摘的腕豆,这是谦儿最喜爱的食物之一,方走到自家前,她的脑海里便不由浮现出,那孩子见到她时的一脸笑意。推开自家那扇青色的竹门,随着吱呀一声,她却并没有如以往一般看到谦儿兴奋的小脸。正有些纳闷,屋子里怎会点得这般亮,平时她从不让谦儿触碰灯火,还有,如那孩子在家,见她回来又怎会如此安静?   她家是青竹搭起的房子,上面盖着茅草,不大不小的两间,一间是卧室一间算是客厅了,外间便是院子,院子里还有一间半开的破土房,里面支了口土灶,便算是厨房了。四周是用干草打成的绳子,连串了半人高的竹杆围成的围墙,墙角有个低矮的鸡屋,听到她回来的动静,两只花母鸡探出半只脑袋咕咕叫了两声。   她走进家里,从背上卸下背篓,内室忽然出了些动静,然后有一人影打开内室的帘子从里面走了出来,她一抬头,两人目光相碰俱是一愣,卸到一半的背篓自她手中滑掉,青色的豆荚撒了一地。   “你回来了?”是他先开的口,要不然这沉默实在太令人尴尬了。   沈庭月看着他却不说话,连动作都未曾改变,仿佛是尊石像被铸在了那里。他忽然想起,自己这样登堂入室的行为是否有些唐突的,毕竟这是别人的家,而他却边个招呼都没打。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讪讪说道:“那个……谦儿睡着了,我听到声音,出来看看……”   这次她终于有了反应,段宸烨看着她轻轻牵动的眉角,心里大大松了口气,尽管她的反应是那样的微不可闻,沈庭月淡淡道:“段将军光临寒舍,不知有何要事?”   这样一句,不冷不热,不咸不淡的一句话却瞬间堵得他进退两难,“这……这……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我只是路过见到这孩子有点小麻烦所以……所以……”   “谦儿怎么了?”提到孩子她的脸上才像真正有了灵气,才真正像个有血有肉的人。不待段宸烨回答,她已经急步走进内室,直到看到床上孩子正香的睡容,她才放下心来。她走到床边看了他一会儿,便走了出来,也没顾及旁边有人在,自顾自的蹲下捡拾着散落在地的豆荚。   段宸烨一时尴尬至极不知是帮她一起去捡那豆荚还是就此告辞,可他忽而思及此行的目的,便只得厚着脸皮再留一会儿了。沈庭月此刻已经快速拾起了她的豆荚,并以段宸烨没反应过来的速度,从角落的缸里拿出了些什么东西,然后便快步走了出去。   段宸烨张了口想唤住她,可话到嘴边,却不知怎么样称呼了,头一次见面以为她还是未嫁的女子,便错呼了人家为“姑娘”,如今即已知道她已嫁人生子这称呼便该改了吧,他心里一番计较,走到她方才走到的缸前一瞧,她走得匆忙连缸口都忘了掩上,原来是去洗米去了,他张眼向外望去,也对暮色已经浓,寻常民家是已经生炊造饭了。   这么想着他走到院子里往旁边一间半开的灶间走去,寻望了半天,却未曾见得一星半点的材薪,再巡视屋外一圈,最终才在院子角落里发现了一小堆未成劈就的干材,他莞尔一笑,仿佛一个迷路的旅人终于找到往后的道路。接下来轻车熟路到灶间的小桌子下面拿出了斧头,衣袖一捥,斧头一抡便劈里叭啦地劈了起来。   沈庭月回来的时候便看见他正俯身捡起劈好的材薪,往灶间里去,匆忙捥起的衣袖下,借着屋子里投出的灯光依稀能看清饱满的肌肉上跳跃着古铜色的光。那光就如一根强大的支柱撑起这个残缺已久的家,那一瞬间她突然感到有什么背负多年的东西消失不见了,那些俗世里曾经欺压着她的流言与不堪,鄙夷与轻贱,在这一瞬间都化为泡影。她终于也可以如村子里那些寻常民妇一般挺着一口气,骄傲的生活了。   然,这样的希翼也只在她眼前跳跃了一瞬,仅此一瞬,然后便如这浓起的暮色一般,融入眼前这一如继往的黑暗中。她轻呼出一口气,仿佛在为自己方才的失礼唏嘘,然后她看到他重新从灶间里走出来,明白该来的终是要来,躲不过,逃不了。   沈庭月似是无视于他的存在顾自进了灶间洗锅,倒水,放入淘好的米,然后往里面加水,盖好锅盖。然后走到灶后,拿起一把干草,点燃它,然后再慢慢往里添上劈好的材薪,灶堂里的火一下子旺了起来,灼灼的光芒微微刺痛她的眼,而她沉默不语,似在等着他先开口。   烈焰的光芒照亮她的脸,额角有细微的薄汗沁出,一片红光中却更照出她肌肤如雪样的皎白。他一直未曾仔细看过这张脸,如今借着这明亮的火光,第一次重新端详着她,一时却忘了他的记较,忘了他的礼仪廉耻,只从心底觉得眼前的这人是这样的好看,这样的熟悉,好像曾经在西北那些盘桓着无尽思念的梦里出现过的就是这样一张脸,可,他原以为那是兰君来着。   “你……”他颓然张口,音色辗转却忘了下一个该诉说于口的字是什么。   她在一片红艳艳的火光中抬起头,与他四目相对,那目光柔静却仿佛在一瞥之间轻而易举地就看穿了他的心事,“你等了那么久,究竟想与我说什么?”   “我……”他被她的灼得有些不知所措,如同一个犯了错的孩子在大人面前有些局促,“我是想问你,是否认识我,我可还有家人在这世上?”   原来绕来绕去,他还在忘却与记忆之间纠葛,他是真的忘记了吗?忘了他们之间的一切,是怎么样的痛苦竟造成他的忘却,忘却了他心中的她,那么彻底,那么决绝,以至于再见竟似这般如同陌人。   那日离去之时,她的心便如一锅煎过了时辰了的药,在一片红尘业火煎熬已久,本以为再苦再累终有熬出头的一日。谁知熬了这么久,等了这么久,到最后却被人遗忘在了那火里,傻傻的熬着,到最后只剩无情的岁月熬出的这一锅残渣碎垢,沁得人心苦不堪言。   明月无心,苍天无泪,面对他的负心,纵使他是因祸而忘,她以为自己原本也是该恨他的,可是此刻面对他真诚如一的诘问,她的心却如早春的冰河,道道裂纹之后隐隐泛着悲悯的涟漪。   她便那样直直地看着他,目光温柔的似有魔力,于瞬间幻化成千万片丝带,一片一片一根一根,明明看着那样轻那样薄,却又暗中带力,一丝一缕紧缚着他的心房,挤压着他喘不过气来。   冰河上的裂纹在彼此的相视下终归破碎而去,消融在翻涌的无形情海中,多年的隐忍与悲苦如同一触而起的海潮,推着她终于开口,声带哽咽,字字如泣,“你怎么能忘了我,你可知这六年来,我每日每夜是如何渡过的,我心中唯一的期盼的就是……”   “吁……”她的最后一句话尚未出口,便被门外一片嘈杂与马蹄声打乱,一路飞扬的尘埃尚未落尽,骤停的马上便利落地跳下一人。那人穿过重重夜色,穿过他们的对话,恍然站在了他们中间,成了横隔在他们之间的阻碍。   那从马上下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英姿飒爽的萧兰君,她是寻着萧翰阳的话赶来的,一路寻来在门外隔着半高的篱笆看到站在小院里的段宸烨,急忙刹住了马蹄,蹦到他身旁,一来就抓着段宸烨衣袖半愠还羞地问道:“你怎么到这么晚了还不回去,我这一天都没找着你,可把我急坏了……”   这是沈庭月第一次正面看到萧兰君,上一次见她是在将军府的晚宴上,虽有一面之缘却因在晚上,又来去勿忙是以并未细看。如今这第一眼生生撞进她眼中的便是她额间那一弯火红的弦月。   沈庭月眼中滚了许久的泪意就这样被生生的逼了回去,心中仿佛被人剌了一剑,眼中漫延出那一大片的红,如同那夜镜中的红月。   那夜他们对着摇曳的烛光拜了天地,没有红妆十里,也没有双喜绕梁。他拥着她说,如今我不能给予你什么,将来一定会还你一个盛大的婚礼,今夜就让我为你画一回妆吧。   他边画边笑着念叨着:“上弦月似华,下弦月如练,三千月华如霜雪,不及娘子好容颜。”   画完后她照了照镜子,发现他用她的胭脂在她眉间画了一弯上下弦月连成的额间妆,不禁笑道,“你就爱哄我,月亮何时有过红色的啊!”   他倜傥一笑,揽尽世间无尽风流,“天上的月亮有没有我不晓得,不过我眼前不是正坐着一轮红月吗。”   “啊……”段宸烨被萧兰君语珠似炮般的追问,问得有些不知所以,迟顿地回道,“你怎么来了?”   “怎么你能来,我就不能来吗?”她笑着反问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来是因为有事……”段宸烨从惊讶中之回过神,连忙对她解释道。   “那我来,是为了找你,就这么简单。”萧兰君一字不差的回答他。这反倒让段宸烨有些尴尬。   “你来这是为了什么事,竟也不告诉我?”萧兰君娇嗔道。   “也没什么重要的事,我只是想到一些事情,来找人打听打听,这位……”此时他才想起要向她介绍眼前的这个女子,一开口却不知如何称呼,惆促了半天只得道,“这位娘子,可能以前认识过我。”   “哦……”萧兰君随着段宸烨的话将视线转移到沈庭月的身上,很平常的一身打扮,在她看去,只是一个妇人坐在灶前烧火,她的眼睛有些漫不经心,锅还没开,灶堂里的火好像就快要灭了,她却忘了往里加薪。纵使灶堂里残存的光线有些忽明忽暗的,她依旧从那些光亮中看到这个女子皎好的容颜,很美的一张脸,好像在哪里见过,又或许还与自己还有几分相似。   “这位娘子可认得我未婚夫?”她如此问道。   这一问似一个沉重的巴掌促不急防地将沈庭月从那段往事中甩了出来,“未婚夫”三个字提醒着她,六年的光阴就算不会苍海桑田,也可以改变很多事情,比如一个人忘了另一个人,一个已经成了亲的男人却成为了别人的未婚夫,她好想问一句:这六年究竟都发生了什么?   然而这些埋藏在心底的万语千言,到了嘴边却只剩下简单冰冷的三个字:“不认识。”口吻接近冷漠,不带一丝感情,就像真的面对一个陌生人一样。   她起身离开灶间,连身上的灰尘都未记得拍掉便独自往屋内走,路过他们俩人时,淡淡道:“二位请回吧,天色不早,二位逗留此处,奴家多有不便。”说完便径直走进了里屋,一扇朴旧的门隔绝了外面的二人,她疲惫地靠在身后的墙上,静静地闭上了眼睛,原本被灶火烤红的一张脸渐渐冷了下来,直到有冰凉的液体依稀滑落。 ☆、往生卷十一章:两处沉吟各自知   “宸烨,你在想些什么?”回去的路上,萧兰君对段宸烨问道。   “没什么。”他淡淡道,他的心里装着些心事,东平村的那块墓,还有刚才那个奇怪的女人,他感到有什么就在他面前咫尺之遥,而他却不得其所。他急于找回旧时的自己,然而旧时的回忆就像一扇门,他想打开这扇门就必须找到这扇门的钥匙,而他的直觉告诉他,那个女人很有可能就是那把钥匙。   可是有些事,他却不能告诉兰君。他与她的婚期已近,可那墓碑上的字若真是为他而刻,那他就是已婚之身,那么他的妻儿是谁?又在哪里?最重要的,如果他们还在,他还能娶兰君为妻吗?他这样问自己。   “你是想起了什么吗?”萧兰君问道。   “啊……没有”段宸烨刚从方才的思绪中回过神来,然只一瞬声音又陷入了迷茫之中,“只是,我总感觉真相就在我眼前,我却找不到打开它的方法,我想找回来,找回来原来那个我。”   “原来那个你……”萧兰君跟着他喃喃,“过去于你而言,就真如此重要吗?”   “也不是,只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总是不完整的,没有人愿意做一个不完整的人,兰君,我以为你会懂我。”   “是,我懂你,也正因为我懂你,我怕……”她欲言又止。   “你怕什么?”段宸烨问道。   萧兰君斜眼看了他一眼,“如果你的过去与现在相冲突,你会如何取舍?”   “兰君……”   未待他说出口,她便答道,“我怕,我怕我会失去你现在的你。”   “不会的,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你失去我,你对我的恩情我深感于心,此生无以为报,绝不会轻易忘却。”   萧兰君淡淡一笑,其实这么久以来,她好想问一句:“宸烨,你对我,到底是恩重呢还是情更重?”可是这句话,她终是未敢问出口。   春日天色阴晴不定,前几日尚阴风徐徐,拂的人齿冷,突兀一变却又这般暖热无常起来。将萧兰君送回房后,段宸烨回到自己的住处洗了个冷水澡,哗哗一桶冷水兜头浇下,备感精神。洗完澡后,天已全黑下来,他估摸着萧家应该早已过了用餐的时辰,便吩咐下人弄来些酒菜,便独自坐在园子里自斟自饮起来。   皇帝犒赏完三军之后,萧家军全都驻扎在长安城外的东大营,本来回来之后手下整顿,尚有些军事要做,不过因是下个月便是他与兰君的婚期,萧将军对萧兰君这个老来女颇为疼惜,为此特地放了他们一段时间的假,命他们什么也不用做,好好休息,以备下个月的婚事。   才刚喝了几杯,就听闻园外脚步响起匆忙的脚步声,不待抬头他也知道这是萧翰阳回来了。他新置的宅子尚在装修之中,他现在是以门客的身份住在萧将军家里,他与萧翰阳住在同一所园子里,萧翰阳住在东边房,他住在西边房。   一踏进园子那扇月亮门,萧翰阳便如同看到了救星,大呼着气走了过来,“你可真悠闲,自个儿坐这,喝着小酒儿,品着小菜。你可没见刚才那架势,老头子差点没把我给吃了。”   “哦,出什么事了?”段宸烨轻笑着瞟他一眼,随手为他斟满早为他准备好的另一只酒杯。   萧翰阳一撩衣袍,坐了下来,随着抄起盘子里的一料花生米就往嘴里扔去,“还不是兰君那鬼丫头,不知在老头子耳边吹了什么风,今天晚饭那会儿,老头子突然当着全家人的面说我岁数也不小,现在全家就我还没着落,以前在军中是没有办法,如今不打仗了,让我赶紧把亲给成了。”   “老将军也是为你着想,天下父母心,你也该体谅他才是。”   “这话我自是明白的,可成亲非同儿戏,我又不能上街随便拉个女的,就来拜堂,就是寻常人家还讲究个三书六礼呢,我堂堂少将军,岂能随便应付。所以我就对父亲说,成亲之事急不得,须得慢慢来。”   “没想到父亲一听竟然怒了,说我总是这么个拖塌性子,不懂得当机立断,说是明日为我安排了相亲,让我前去应承。”萧翰阳越说越气愤,一杯酒猛的灌下去,“竟然要我明天去相亲,相亲,我堂堂少将军,一表人才,玉树临风,身强体健,爱慕我的姑娘都可以从朱雀大街的街头排到街尾了,我有必要去相亲吗?”说完又是举杯一饮,杯到嘴边却发现杯中空空如也,不禁备感窝屈,直嚷道,“唉,你这斟酒之人是怎么当的,只顾你自己,还不快为我斟上!”   段宸烨却狡黠一笑道,“那可不成,我可只有这一壶酒,你一上来就给我猛灌了好几杯,我还要留着慢慢喝呢,怎能容你这酒鬼这么败。”   萧翰阳一听一拍额头,深感交友不慎,交友不慎,他一回头冲着空空如也的园子大声叫唤,“管家,快拿酒来,快,越多越好……”   夜深如咒,一弯月牙偷偷从云层里露出如钩面容,淡淡清辉洒落人间,照在园子里两个醉眼蒙胧的人面上。月光之下,一丝迷离的红晕浮上段宸烨的脸颊,他将眼前的酒杯推向萧翰阳,自言自语道:“你说这人心怎么就这么难懂呢,先前还欲言又止,脸一转又面若寒冰地只剩一句‘不认识’,呵呵,真是女人心海底针。”   “嗨,你今天才知道啊,连书上都说了‘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不过兰君就这脾气,你多担戴点,她若有什么过分的地方,你告诉我,我来教训她。”   “呵呵,你省省吧,你都喝醉了,还逞能呢。”连他说的是谁都不知道,他轻笑着摇了摇头。   “我没醉,你才醉了,喝……”萧翰阳言罢将手中的杯子斟满了酒递了出去,他们这一番推杯换盏已经过了一个多时辰,身边的酒壶已经喝空了好几壶,连桌上的杯子都不见了一只,眼前这只被推来推去的,还不知道原先是谁的呢。   段宸烨接过他推过来的酒杯,一抬首一饮而尽,目光开始有些迷离,眼前朦朦胧胧出现一个女人的身影,他颓然伸出手在眼前挥了挥,却怎么也挥之不去,于是不甘心地问她,“你可当真不认识我,那为何我总觉着你的眼里藏了很多事,藏了很多我明明知道却又想不起来的事?”   他这本是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可是醉生梦死的萧翰阳竟鬼使神差地听懂了,他问道,“你说的可是今日你说起的那女子,你今日回来还没与我说说,你找她打听的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她什么也没说。”   “怎么会,她什么也没说,那怎么兰君回来后那脸会臭成那样。”萧翰阳调笑道。   说着拿起他们之间的空酒杯,放在手心把玩,过了一阵,突然说道,“哎,你说她会不会就那个‘妻沈氏’?”   段宸烨听后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他先一摇头,后接着嗤笑一声,言道,“不可能,你见过哪个妻子会对着离别多年的丈夫说不认识的?”不过他这一说,段宸烨才想起至今连她姓甚名谁都不清楚。   萧翰阳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这么说也对,如果你已成亲,衙门不会没有登记,而且东平村之前发生过瘟疫,就算你真的成过亲,那个人也可能已经不在了。”他拿起一旁酒壶,想往酒杯里倒酒,倒了半天也只见一滴透明的水滴从瓶子里滴落,心有不甘地叹了口气,他抬起眼皮去看坐在对面的段宸烨,却见他已伏在石桌之上睡的正香。   明月暗换,寒夜微凉,一阵夜风拂来,冷得他一哆嗦,萧翰阳脑中的酒意瞬间醒了大半,此时,身后一个阒深如夜的声音轻唤了他一声,“哥……”   第二日段宸烨醒来时后已是日上三竿,起身后只觉头痛欲裂,他依稀记得昨晚与萧翰阳在园子里开怀畅饮,至于后来是谁先倒下的,又是谁把他扶到房里去的便是一无所知。只在喝了几杯冷茶后,脑子清醒了几分,有一件事却渐渐浮上心头。昨日他与兰君约好今日一早到马场一起骑马的,到现在他还在房里,兰君一定要等得着急了,连忙略作梳洗一二,向外奔去。他走到园子正中时,不经意瞟了一眼东侧紧闭的房门,想起昨晚萧翰阳也喝了不少,想必现在还在梦乡里吧,唇角轻轻一笑,便大步往外走去。   然而等他一人走到骑马场的时候却见马场上空无一人,幸得看守马场的马夫认得他,告知他萧兰君刚从这里离去,去了旁边的练武场。他悻悻地又从马场走到练武场,尚未走近便远远的看见有人在那里舞着兵器,等他走近了才看清,那人正是萧兰君。她着一身窄袖长靴,长发高高挽起,晨光中一柄长剑挥舞如风,英姿飒爽,汗畅淋漓地演示的正是她的平身绝学“木兰十三式。”   萧兰君听到了脚步声,眼中光芒忽而一紧,正当段宸烨看得正起时,却是一式“木兰回弓”萧兰君弯腰向下,她身姿灵活地回身一转向后出剑,然而长剑却在此时不受控制地从她手中挣脱而去。这一去,便使他们两人皆傻傻愣在了那里。   萧兰君回过神来,却没有去捡剑,过了半晌后,就地而坐蜷起双腿,然后将脸深深地埋进了臂弯里。   “兰君……”他走上前来叫她。   萧兰君抬起头,睁着一双混圆的杏目看着他,眼睛里盈满了泪水,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兰君的眼泪。认识她的这些年,因是在军中,打战时受伤意外总是避无可避,敌人从不会因她是女子便怜惜她,可即使再苦再累负伤上阵,他也未见过兰君流过一滴眼泪,却在今日见到了。   “宸烨,还是不行,我的手再也舞不出‘木兰十三式’了……”她凄惶而无助地哭泣道。   “没事……”段宸烨蹲下抱紧她,“有我在,我会保护你,以后我就是你的另一只手。”   今日他来赴约本来是有一句话想与萧兰君商量的,可是现在的他却中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他知道兰君的眼泪是为何而流的,那泪的源头是他,是因为他才会流的。他把原本想说的那话深深地咽进了肚子里,“兰君,我想将我们的婚期延后,我想找回那个原来的我再与你成婚可否?” ☆、往生卷十二章:苦教前尘弄此生   曦微晨光中,萧翰阳站在青岩村的村口,看着崇溪的碧水缓缓从青岩村口流淙而过,缕缕炊烟自不远处的农家烟囱里冉冉升起,目睹惯了边疆兵荒马乱的他,看着眼前的光景,只感到一阵安宁祥和自心中升腾而起,流经四肢百骸。一缕笑意不自觉自他的嘴角漾开,然还未等他在这青乡静水彻底唤醒因宿醉而混沌不堪的大脑,村子里响起的一阵吵闹声,便将他的怡然的思绪打断了。他唇畔的笑意瞬间流逝干净,几丝疑虑染上他眉角,他这才想起大清早来到青岩村的真正目的。   从村口的的碎石小路一路向里走,寻着声音拐过三门五户便轻而易举地来到了声音爆炸的中心,一户青竹围成的农家里,里面不时传来妇女的漫骂声。门口原本围了不少人,萧翰阳站在门口朝里张望,因他个子生得颇高,所以站在人群外面,便轻而易举地看到院子里的情景。   原来是有人在吵架,只见一虎背熊腰的中年妇人双手插腰,对着屋里的人大声嚷道:“你个不要脸的小贱人,带着个不知从哪里拐来的小杂种,竟然欺负到我儿子的头上,抢了我儿子的木剑,还敢骂老娘我是虎姑婆,我看你是这井里的□□不晓得天高地厚。你也不出去打听打听,这十里八村的谁不知道我孙二娘的脾气,敢在我头上拉屎,你是活腻歪了……”说着一脚踹飞放在她脚下的小板凳,模样甚是凶狠。   她这狠话一出,屋内不见回音,屋外也是一片沉默,怕是大家都深知她的为人,这院子里外一片看客竟无一人吭声,更无人愿意上前替屋子里人解围。   萧翰阳正好站在屋子的侧面,只看到屋内之人露出一片裙角,猜想着里面的人应该也是一名妇人女子,这女人家的龌龊最是烦人的。他本欲离去,谁知刚抬起脚便被后面的人一下推着往前挤,一直把他就这么推进了院子的最里层,别人见他一个男人挤着往前蹭,都拿奇怪的目光打量他,有的甚至拿别有意味的目光瞅他,交头接耳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这时在外面一直推着他向前的那个罪魁祸首,从人群中奋力挤了出来,一下站在那个自称孙二娘的人面前,对她道,“我说孙二娘,小孩子之间玩闹,有个嗑嗑碰碰的再平常不过,你家孩子平时欺负了人,我们邻里邻外也没找你说个啥,今天老天开眼你儿子好歹也被人家欺负了一回,怎么就你事儿多,还跑到人家里来闹,至于吗,你今年多大了呀,你儿子六岁,你也六岁?”说完不忘向她比了比手指头。   这下群众一听都跟着笑了,说这话的大家都称她五婶,是村里李二家的媳妇,平时人缘甚好,性子大方却也甚是泼辣,对一般人和气可亲,但对付那些个无赖泼皮也从未怕过。   那孙二娘见半路杀出个程咬金逮着她的错处就是一个下马威,感觉颇丢面子,无奈对方言辞凿凿还全都在站在理儿上,眼瞅着这必胜的一架就快要落败,心中甚是不甘。   她眼珠滴溜一转,想起儿子告诉她的一件事,眼中得色一紧,大腿一拍,改走动之以情,晓之以礼的抒情路线,她不觉放低了声音,哀怨道:“如果只是小孩子之间的玩闹,我又怎会这般叫嚷,你们可是有所不知,关键当时抢了我儿子木剑的可不是他家小子,而是个身高足有九尺的外来汉子。”   她一手挥上头顶比划着身高,一手继续插腰以不灭她那气势,接着道,“乡亲们哪,你们评评理儿,那么个高头大个的汉子,竟然帮着这小子欺负我家一个六岁的娃儿,这该如何是好啊,可怜我那儿呀,自从被这么一吓,到现在还躺在床上不能下地呢,若不是他爹拦着,我昨儿个夜里就该奔到她家来说理儿了呀。”说完不忘在眼角抹两把不知道有没有的泪儿,以求把戏做足。   “噗哧……”她这一圈说下来,底下的村民开始议论纷纷,而离得最近的萧翰阳却被这妇人丑态十足、破绽百出的戏码给弄笑了。   他这一笑不要紧,身旁的村民连同站在院子中刚才振振有词的主角都盯着他看了起来,萧翰阳可能还不知道,在那些村民意味不明的目光中,他现在就成了那孙二娘口高头大个的外来汉子的不二人选。   那孙二娘何等伶俐之人,不失时机地一把抓萧翰阳的袖口,语炮连珠似的连番轰炸,“好啊,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欺负我儿子的浪子就是你吧,这小贱人虽说是朵没人要的野花,到底云香不减,招来你们些狂蜂浪蝶来为她身前士足,前赴后继,你还有脸笑,看我不打掉你的牙。”她的话越说越难听,越说越得劲,说着说着便恶向胆边生地亮起一巴掌朝对方挥了过来。   这一巴掌当然没打中,萧翰阳从军多年是何等的身手,又岂会在如此大庭广众之下受这等无礼至极的泼妇侮辱。他用力一挥衣袖便从对方的拖拽中挣脱出来了,左手轻轻一动便以手刃拦下对方呼过来的一掌,孙二娘只觉腕上一痛,尚未反应过什么状况,便听见头顶一声壮如山洪的嗓音怒斥道,“大胆,哪来的泼妇刁民胡乱撒野,你可知我是谁?”   “我管你是谁,不就是个寻花问柳的小白脸,怎么滴你还想打我不成,来啊,来啊,你来啊。”她一边说一边摇着她那粗得像水桶一样的腰肢往他身前蹭去。   萧翰阳从小到大久经沙场,杀敌无数,却从未见过如此无耻又蛮不讲理之人,出口言语还如此刺耳不堪,他原本黢黑的面容被她羞得通红,一时气极道,“放肆,我乃我朝廷亲任的神策军左将军,岂容你这无知蠢妇胡乱侮辱,你可是想将这京兆府的牢底给坐穿了?”   此话一出,孙二娘如遭五雷轰顶,双腿一软,便极没用地瘫倒在地。之前也有传闻说这沈庭月的夫君是随战出征的征夫之一,但这些年打仗,朝廷征用的征夫万千,别说这传闻是假的,就算是真的那也不见得能活着回来。就算活着回来也不见得就能当上什么大官,村里退伍的伤兵多了去了,不是缺胳膊就是少腿儿的,连个正常人都不如。谁曾想过她就那么好命,那个从未露过面的夫君竟是此次随军归来的将军之一啊!这该如何是好?   然而另一边,话一出口萧翰阳便后悔了,他今日来本想寻访一些事,并不想扯进市井纷争,且还是这些妇道人家的纠葛,这事儿要是传出去,不管他是对是错,他萧家的脸都得被他给丢尽了,老头子要是知道了,肯定得剥了他的皮。   五婶一听他的话,心中一惊,眼色连扫眼前的人几遍,又看了看屋子里一声不吭的沈庭月,发现她也正惊疑不定地看着这个男子,她笑着问道:“敢问这位小郎君如何称呼?”   “咳咳……”萧翰阳轻咳两声,眼见众人眼光纷纷看着自己,心知逃不过,牙一咬淡淡道,“我姓段。”他心想自己第一次来这里,又久未归长安,这里定没有人认识自己,自己此次来也是为段宸烨那个家伙,如今就借他的姓来的挡一挡,但求四周的众人转头便忘了吧。   五婶听他如此说,心里已猜得几分,如今听他这般说,心思几转自觉明白了一切,正想着如何将这眼前的僵局打破。却见那孙二娘家的胖小子从人群中钻了进来,一把抓住心神不定的孙二娘努嘴道:“娘,你怎么跑这来了,爹是不是又下地去了,我肚子饿了,你今天怎么没有烙饼啊。”   孙二娘听得两眼一翻,一手指着儿子的脑袋骂道:“真是个没出息的东西,整天就知道吃吃吃!”她手指一转指着萧翰阳问道,“你快看看,他是不是昨天欺负你的那个人?”   那孩子看了眼前的男人一眼,皱着眉头摇了摇头,“不是,娘,我饿,快点回家做饭给我吃吧。”   孙二娘本想再骂自己儿子几句,没想到围观的人群中不知谁问了一句,“唉,孙二娘,你不是说你儿子被吓得到现在还躺在床上下不来吗,我看能走能行,还知道吃呢,看来也不傻呀?”   此一言出,四周一片轰笑,孙二娘揪着儿子的耳朵又气又恼。五婶赶紧上前打着圆场:“即是如此,你也别在这儿撒泼了,大清早的快回去给你儿子做饭去吧,大伙还得下地呢,都散了吧散了吧……”她边说边对四周的人挥了挥手,围观群众见此,都笑着散了。那孙二娘自知再闹下去自己也讨不到什么好处,也乐得就坡下驴趁机拖着她家的孩子随众人走了出去。   待人群散尽后,不知内情的五婶走到萧翰阳面前敛了敛礼,言道:“小郎君即回来了,便快进去看看庭月吧。你在外征战这些年她一个人带着孩子多有不易。如今可算了是盼到了一家团圆的这一天,老妇人也为你们高兴。”   萧翰阳见对方如此郑重倒有些不好意思,毕竟自己扯了谎,颇有心虚之意地低头回了一礼。待他回过头,却发现那女子正站在门边看着他,目光相对,她的眼底有深深倦意,而那疲惫之后似又藏着些许他看不懂的东西。 ☆、往生卷十三章:只是当时已惘然   萧翰阳长这么大以来,坐过朝堂战场,躺过花街柳巷,却从未有过如此刻这般尴尬。他堂堂一个七尺男儿如今坐在人家一个女子家中,心中千般疑问,却不知如何开口。沈庭月似是发现了他的局促,倒了一杯热茶递给他,微微欠身道:“陋室贫寒,未备好茶,将军喝杯水吧,方才连累将军了,甚是抱歉。”   萧翰阳尴尬地笑了笑,接过茶杯喝了两口,言道:“无妨,我只是有些公事要办,碰巧路过而已。”说完又尴尬了笑了两声,心虚的很。   萧翰阳正满脑思虑着要如何开口问她,没想到沈庭月倒先开了口:“如有奴家帮得上忙的地方,将军尽管开口便是。”   萧翰阳一听紧皱的眉毛瞬间舒展了开来,他轻咳一声一本正经道:“是这样的,之前我军在西北征战了六年,多有为国牺牲的将士。为了让他们死后能落叶归根,我们便将一些亡者的遗物带回来给他们的亲人。谁知东平村前几年发生了瘟疫,死了好些人,听说尚在世的一些人搬到这里,我如今便是来找找看,可有将士遗眷的。”   沈庭月脸上的表情凝滞了片刻,眸中似乎有什么神色一闪而过,只是一瞬,萧翰阳也瞧不真切,便接着试探道:“方才听闻娘子的夫君之前也随大军出征,不知姓甚名谁,编在哪路军中?”   沈庭月原本正提着茶壶往萧翰阳的杯子里添水,听他如此一说,手中的茶壶一歪,差点把水倒到萧翰阳的身上,累及桌子上一大滩水渍,慌得连忙拿抹布来擦。萧翰阳见她如此样子,心中疑云更胜。   沈庭月惊怔中上下打量了萧翰阳一会儿,这才想起那晚在将军府中遇见过他。然而她不知他是因段宸烨来找她的,还是为了萧兰君而来。正踟蹰间,内室忽传来一声闷响,沈庭月回来神,谦儿在里边。   她忙起身走向内室,入内才发现,那孩子正跌坐在地上,手里抱着她前几日收起的段宸烨的牌位。沈庭月上前忙扶他起来,刚想问他发生了什么事,却发觉这孩子不对劲,只低着头也不说话。她这才想起,那东西原本被她放在几层高的箱子上,他方才想必是从那上面摔下来,却一声都未吭过。   沈庭月抬起谦儿的小脸,看到他小嘴倔强的咬着,那双眼中隐隐有泪光,却死撑着不肯哭出来。   她无奈的叹了口气,轻轻掸了掸他身上的尘土,也未责备,只轻声问道:“爬那么高摔下来,哪里摔疼了吗?”   那孩子微微地抽泣了两声,紧紧抱着怀中的木牌,哽咽着摇头,“娘,你为何将爹爹的牌位收起来,还放在那么高的地方,是不是在怪谦儿不听话。”   自从知道段宸烨未死后,她便将原本供在桌上的牌位收起来放在了箱顶上,不想,他今日竟发现了。没等到沈庭月回答他,他又顾自说道:“谦儿知道错了,谦儿以后再也不跟他们打架了。娘,你不要把爹的牌位放在箱子上好不好,那箱子垒得太高,谦儿看不到爹爹,谦儿想爹爹……”   沈庭月将孩子揽入怀中,她不忍再让他说下去,更不知该不该告诉他真相。只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说道:“娘没有怪你,娘把牌位收起来是有原因的,你要理解娘知道吗?”   谁知那孩子一听突然大哭起来,他一边哭一边追问着:“为什么要收起来,是不是因为我爹爹真的不在了。娘你告诉我,爹爹是真的死了吗?是不是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那他为什么会死呢?他还没有抱过我,没有陪我放过纸鸢,没有给我做过木剑,他怎么可以就这样死了呢?怎么可以呢……”那孩子大哭,扯着她的袖子,这么多年,他一直乖巧听话,家里没有的从来没有死赖着要过,唯独这一件事,才像个同龄的孩子一般用尽了他所有的任性,她知道这是他小小心灵里唯一放不下的执念。   原本深埋心底的一个念头突然像猛然串起的火苗般高高地熊熊燃烧了起来,仿佛是怀中的小人儿给了她勇气。这些天来困扰在她心头的烦扰,在这一刻因这孩子声撕力竭地质问,让她坚定了信念,她要抛开一切顾虑,她要去找宸烨,告诉他,他们的过往一切。如果段宸烨果真薄情不要他们,她到时候也认了,大抵也没有比现更坏的了,不为自己就算为了孩子她也得博上一博了。   她摸着谦儿手中的那个染上他体温的木牌,安慰道:“不,娘亲要告诉你的是,你爹他没死,他回来了,你听话莫哭了,娘明日便带你去找他。”   谦儿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的娘亲,仿佛生怕自己听错了一般,傻傻问道:“娘,你方才说什么?”   站在门口尴尬地看了半天的萧翰阳,震惊的嘴都忘记了合拢。呵,果然是她,他看着那木牌上深深刻着的“先夫段宸烨之位”,惫感心慌。思及东平村的石碑上曾写下的“妻沈氏携子泣立”他忽然有种不寒而粟的感觉,如果宸烨知道自己有妻儿在世,那兰君该怎么办。他不敢再想下去,轻提着步子,遁声面去。   萧翰阳一回府便直奔段宸烨的屋子,将自己的院子找了个遍也未找得见段宸烨的踪影。问了几个下人,便转身欲出门去寻,不想刚到门口便一头撞见刚从外面回来的萧兰君。   “你这样急勿勿的又是要去赴哪个香闺梦啊?”萧兰君笑道。   “你还笑,都快大难临头了,还不知道!宸烨呢?”萧翰阳直跺脚道。   萧兰君被他说的一头雾水,不过看他眉头皱得那么紧,心中也突然有了些慌乱,忙问道:“宸烨去了兵部,出了何事?”   他一把拉起她的手腕,说道:“此处说话多有不便,你随我来。”   萧兰君被他拉着往后院走去,萧翰阳走的颇快,她在后面跟得跌跌撞撞,回廓转弯处冷不防差点撞到对面走来的一人。她抬头一看,却是那李柏原。   “萧兄弟这是准备带着兰君上哪儿去,走的这般勿忙?”李柏原问道。   萧翰阳匆忙之中烦不胜烦,没好气的回了句,“上哪关你什么事儿,要走快走,别挡我的路!”说完拉着萧兰君扬长而去,留着李柏原干站在原地咬牙。   两人一路往内院走去,一直来到萧兰君房中,萧翰阳让室内丫鬟皆出去。他关上了门,一脸凝重地对萧兰君道:“兰君,你告诉哥,你和宸烨的之间可还有分断的可能?”   萧兰君乍一听,只觉得一记惊雷在眼前炸开,“哥,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和他为何要分断?”   萧翰阳叹了口气,只觉口干的厉害,倒了一口水喝下,无力道:“你让我去东平村查查那女子是何来历,你猜我查到了什么?”   “查到了什么,你倒是快说啊?”萧兰君急道。   “我在那沈庭月的家中看到一个牌位,上书‘先夫段宸烨之位’,且她还有一个六岁孩儿,你说她跟宸烨是什么关系?”   “不,不可能”萧兰君吓得往后退了两步,不敢相信地摇了摇头,“许是他们姓名相似呢,也未可知啊!”   萧翰阳气得白了她一眼:“你就别再自欺欺人了,我回来之前已经查的很清楚了,沈庭月母子正是三年前东平村发生瘟疫后才搬到西郊的青岩村的,有人说之前只听说她的丈夫出征西北,一年前才有消息传来,说他丈夫战死了。你想想看,一年前那不正是宸烨潜入敌营被俘的时候吗。”   “不,也许这只是个巧合呢,说不定他的丈夫真的只是战死了呢,宸烨是我的,任何人也不能抢走他!”萧兰君怔怒之下一拂衣袖,桌上的茶盏尽数落地,一桌茶杯碗盏咣铛声后皆碎成渣。萧翰阳道出的真相如同那冷冷的白瓷碎片,成了扎所在她心中最深的一根刺,疼得让她发了狂。   萧翰阳抓着她的手腕,怕她激动之中做出什么傻事来,即心疼又果断的劝道,“兰君放弃吧,沈庭月与宸烨已经成亲了,他们连孩子都有了,你们再样纠缠下去不会有好结果的。”   萧兰君却是不断摇头,“不,宸烨还没想起来,不会的,就算他想起来也不见得就会离开我的,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了,他不会这么绝情的。”此刻她什么也听不下去。   萧翰阳温言道:“你醒醒吧,到现在你还在自欺欺人。宸烨是什么样的人,你不是不知道。他一向重情重义就算你现在瞒得了他一时,你能瞒他一世吗,等他日后想起,只会让他恨你而已。趁你们还没成亲,你放手吧。”   萧兰君不甘心,她抬起她的右手,摘了一直戴在手上的手套。那手背显出一条甚长的的刀伤,看着颇为狰狞,且一直往着手臂上方蔓延而去,不知有多长,她苦笑道:“哥你看啊,我为了他废了一只手,这只手以后再也拿不了剑了,就算是笔也拿不了,我只有他了,我不能没有他啊。”   她那虽是笑,却笑甚为凄凉,萧翰阳别开脸都不忍去看。   她接着说道:“哥我求你,这件事你别告诉他行吗,你就别管了,先等我跟宸烨成亲了再说行吗?”   萧翰阳觉得她不可理喻,“兰君,你知道这是在干什么吗?你这么做不仅会害苦了他,也会害了你自己的!”   “我管不了这么多了,我不能让宸烨离开我。”她拉着萧翰阳的袖子恳求道,“哥你就帮帮我吧,大不了……大不了等以后他想起来,我同意纳沈庭月为妾,收他们的儿子做庶子。”   “你疯了,沈庭月才是他的原配妻子,你觉得她会同意吗?”   “她不同意还能怎样,她要是不同意我就给她们一笔钱,让他们母子下半辈子好好生活下去。我不会让他们吃亏的。”   萧翰阳甩开她的手,气道:“你简直是疯了!”   萧兰君不死心的继续抓着他,“哥,从小到大你是最疼我,这事关我终身幸福,你不能毁了它。”   萧翰阳循循诱导道,“正是因为这是你的终身幸福我才担心啊,这事纸包不住火,宸烨早晚会知道的,到时候只会令你们更痛苦。”   他的话入得了萧兰君的耳,却听不到她心里去,她此刻的心中心心念念的只有一个人,她不能放手:“不试试怎么知道呢,如果你现在就告诉他,如果他对她还有情,如果他看在那个孩子的份上选择了她,那我就什么也没了。我如今这般样子如果连他也没了,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萧翰阳大惊:“你胡说什么呢,这世上的好男儿多的是,没了他还有别人,你何为非要死吊在这一棵树上呢。若你现在就如此看不开,那更应该现在就说清楚的好,早断早干净。”   萧兰君听他如此说,只觉心如死灰,一颗心绝望到了头,身上突然没了力气,跌坐在了冰冷的地上。她的心如同被风吹乱的柳絮,千丝万缕的纠成一团,理不出一条出路。   她手指一动蓦地碰到一个冰凉的东西,慌乱中眼中闪现一抹厉色,立马紧握住那个茶碗的碎片,一抬手直抵喉间,绝决道:“哥,如果你不帮我,我今日就死在你面前。”   萧翰阳惊道,“你这是做什么!” 言罢,抬手欲去抢她手中的碎片,却被她躲了过去,眼看着她握着瓷片的手已有血迹点点滴落,他的心立刻软了下来。   萧兰君眼角含着泪,倔强的咬着下唇,再次恳求道,“哥,你就帮我这一次吧,从小到大你是最疼我的,无论我想要什么你都会想办法给我,你就再帮我这一次,我求求你了。”   萧翰阳深深吸了一口气,好言开解道:“可是宸烨他是一个人,他不是东西,他有感情有思想,他有权利知道他的一切,我们不能这样自私啊兰君。”   萧兰君轻嗤一笑,那一滴泪终是落了下来,她的声音很轻,似是在问自己:“那我呢,我就不是人吗,不自私我还能怎么办,我已经不再是青春正盛的豆蔻年华了,我把我所有的感情都给了他,心也给了他,一个已经废了右手的我失去他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呢?”   面对萧兰君的自嘲,萧翰阳无言以对,他给不了她答案。这个妹妹他太了解,有着与父亲一般执拗的性格,只要是她认定的事,就一定会死嗑到底,不到黄河心不死,不撞南墙头不回。他知道拗不过她,却终是不忍见她撞得粉身碎骨。一边是多年的亲情,骨血里的牵葛,一边是一起浴血奋战的兄弟。无论是哪一边都是他不愿伤害的,他此刻后悔死了,早知如此,就不应该答应兰君去帮他查探了。   “罢了,罢了,你们自求多福吧,我也不在这是非之地呆了,现在就去军中报道,无事你们莫来寻我,有事更别来找我,我怕了!”言罢,便开门离去,烈烈的日光自门后投在萧翰阳的脸上,照得他眼睛有些发晕,院里的池塘边有一棵老树,那树下似是有片衣角一闪而过,他一眨眼再细看去,却是什么也不见,只当自己气晕了眼。 ☆、往生卷十四章:常恨人心不如水   初春的早晨徐徐清风拂过刚吐新芽的杨柳枝丫,天边一轮残月对应着东方缓缓始来的红日渐渐西沉,隐在晨风中的一丝凉意似乎也在慢慢消散。朱雀大街上的行人很少,除了做生意的小贩偶尔经过,也只有树梢的鸟雀唧唧喳喳地叫着。沈庭月今日起的很早,略作梳洗一番后便往这将军府来了,行至高大的朱门前,她似是犹疑了一会儿,末了拿出收于袖子里的那条丝带看了一眼,才终于鼓足了勇气,扣响了门上的铜环。   前来开门的是一名小厮,看了一眼沈庭月,见她衣着朴素,也并未给她好脸色。沈庭月说明来意,那小厮不冷不热的回了一句:“将军府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的,姑娘找段将军可有什么要事否,如有要事,我便进去通报一声,如果没甚要事还是请回吧。”   沈庭月心知大清早的敲门,又不是什么贵客,引得这小厮心中不快,无奈自己有求于人,只得低首央求道:“我找段将军有些私事,烦请小哥通报一声。”说完拿出袖中的丝带,想了一想,又拔下了头上的银簪,一齐放到那小厮手中,“这位大哥,烦请你将这两样东西交到段将军手中,大恩大德,奴家感激不尽。”   那小厮听她如此客气,听着心里飘了起来,笑道:“好,你且在这儿等着,我替你进去问问。”   那小厮进了段宸烨与萧翰阳所居的冰河苑,问了一圈却听管事的说,段宸烨昨日并未回来,萧翰阳也未在屋里,吐吐了嘴,心想这姑娘真不走运,便打算拿着东西去还给她。途经香兰院时,一只花猫忽地从墙上跳下来,在他面前蹿了过去,吓得他差点摔了个仰面朝天。他气得拾起身边的一块石头,就对那花猫扔了过去,花猫“喵呜”一声跳进了香兰院。他呸了一声,气咧咧地往前走了还未有两丈远,便听得后面有女子大叫一声,“给我站住!”   小厮一听,便觉不妙,无奈是位他惹不起的祖宗,只得嘻笑着脸转过身去,满脸堆笑道:“倩儿姐姐唤我有何事啊?”   “小方,方才可是你拿石头砸的‘咚咚’?”那名唤倩儿的女子质问道。   那小方摸着脑袋正想装傻充愣的问一句,咚咚是谁,不想倩儿怀中的花猫已经冲他恨恨的叫了起来。他知躲不过,所性低头认错:“姐姐,我知道我错了,我原不知道他是小姐养的猫,方才惊得失了分寸,才误伤了它的,姐姐大人有大量,就别告诉小姐了。”   那倩儿是萧兰君院中的大丫头,打小跟着萧兰君,性子也跟她极像,都是吃软不硬的主。这小方也是个滑头,心知如果死不认帐,倩儿必将会小题大作,不如这般服软先认错的好。   倩儿听他如此说,原本也没多大的火气便也消得差不多,本想训他几句便让他走的,却见眼尖的看见他手中露出的银簪子。眼珠滴溜一转,戏谑道:“好啊,要我不告诉小姐也行,但你得告诉,你手中那银簪要送给谁啊?”   小方听她如此问,忙辩解道:“姐姐莫误会,这不是我的东西,是门外有位女子要找段将军,拿着此物让我进来通传罢了。”   “女子?什么样的女子?”倩儿问道。   “约莫二十出头吧,看衣着不像是富贵人家的女子,应该是民户吧。”小方挠着头道。   “那段将军呢?”   “我方才去冰河苑问过了,段将军不在府中,连三少爷也不在,这不,我拿着这东西正准备去还给那姑娘呢,姐姐若无事,我便先走了。”   “等等……”他说完正欲转身,那倩儿却唤住了他。   沈庭月在萧府的门外等了约莫一刻时才见那小厮再次从门内出来,她连忙上前看了半天却未见后面有段宸烨的身影。小厮冷冷道:“姑娘还是请回吧,段将军今日不在府上,等他回来,我会帮你把东西转交给他的。”   她连忙问道:“那他何时会回来?”   那小厮不堪烦扰道,“我哪知道这么多,你赶快走吧,要是让管家看见,又得骂我。”   沈庭月不甘心就这样白来一趟,说道:“那我在这里等吧。”   小厮一听有些急了,“哎,你怎么这么不知好歹呢,让你走就走啊,这么死皮赖脸杵在这儿,你当我们将军府门前是菜市场啊,谁都可以来是吧。”说完拿起门内的扫帚就对着她的脚下扫去。   沈庭月被赶着往后退,退到台阶边一时不慎,差点摔了下去,幸亏有个人及时扶了她一把,然而待她抬头看去时,却吓了一跳,急忙抽出被那人扶住的手臂。   李柏原见着也不恼,对她笑道:“我有这么可怕吗,看着我就躲。”一转身对着那小厮上去就一脚,喝道,“将军府什么时候多了你这样狗眼看人低的奴才,还不快滚!”那小厮吓得连滚带爬躲进了萧府。   一转脸对着沈庭月温文道,“小娘子来这儿所谓何事,不知可有在下,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沈庭月上次差点吃了他的亏,对他仍有余悸,立时摇着头道,“没有,多谢将军,告辞。”说完福了一福,立刻转身走人。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李柏原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李柏原步入香兰院的时候,只见萧兰君坐在院中的石桌旁,手中拿着剪刀有一下没一下地胡乱剪着手中的花枝,一枝剪完了便顺利拿起另一只开剪,脚下花枝碎了无数,桌上的玉瓶中却仍是空无一物。   他走上前去,悄悄对侍立在一旁的倩儿使了个眼色,倩儿便轻手轻脚的退了下去。   “兰君啊,你这是插花呢还是葬花啊?”   萧兰君飘远的思绪被这突然其来的一声戏谑给拉了回来,她看了一眼不知何时坐在一旁的李柏原和脚下散了一地的花叶,将手中剪了一半的月季随手插进瓶中,淡淡道:“你无事来寻我的晦气作甚,看来近日军中闲得很啊。”   李柏原拿起桌上的茶壶为自己倒了一杯茶,聊道,“边疆无战事,我们自然都成了闲将军,只是不知你三哥今日发了什么疯,一大早就集合了将士说要到山上训练七日,说什么‘安而不忘危,存而不忘亡,治而不忘乱。’   萧兰君静静听着也不答他,拿起一枝月季慢慢的修剪起来,李柏原看着她面无表情的模样,挑了挑眉接着道:“我刚从萧老将军的书房中出来,他刚才还跟我感叹,现在你们这几个年经人的心真是太宽了,七日后都要大婚了,现在个个还跟个没事人一样,什么也不管不问的,着实让他操心呢。”   萧兰君原本拿在手中的剪刀没由得突然剪了个空,抖然的失衡让刚才使出的力道全部反蚀到了手腕上,原本受过伤的腕部疼痛非常,手中的剪刀脱手而落。李柏原反应迅速的接住剪刀,作关心状,“怎么了,是不是旧伤犯了,要不要叫大夫来瞧瞧?”   萧兰君咬牙忍了一会儿,疼痛退却几分后,她冷着脸道:“你在我这儿说了这么久,到底想说些什么?”   李柏原一脸无辜样,叹息道:“你别把我当仇人似的,我是心疼你,才来看你的。”   “猫哭耗子,我再怎么样也用不着你心疼。”   李柏原见她不给自己好脸色,也不再与他兜转,只道:“早上我来的时候,看见了一个女子,在门外等着要见段宸烨,你猜她是谁?”   萧兰君先是一惊,随后便死死地瞪着他,眼神狠得似闪着寒光的利刃,仿佛恨不得剜了他。李柏原权当没看见,有条不紊地喝了口茶,慢慢道:“兰君啊,我是真的替你觉得委屈,你钟情段宸烨多年,陪他在西北经历过无数战事,一只手也因为他断送了。本以为如今可以修得同船之好,没想到,大梦到头一场空,却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   萧兰君撇过头去,“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李柏原轻声一笑,“你懂的,聪慧如你,难道看不到段宸烨如今的变化吗?我只是想告诉你,幸福是要靠自己来把握的。”   “这些不需要你来教我。”萧兰君轻蔑道。   “我的好妹妹,你太单纯了,我只是好心提醒你罢了。”说着提起茶壶为她倒了一杯茶。   “好心?你的好心恐怕图的是‘好报’吧!”她懒得与他周旋,准备喝完这杯茶就走人。   李柏原不答她的话,自顾自的接着说道:“段宸烨如今努力想找回自己的过去,你应该不是不知道吧。我听说他查了很多事仍未有什么进展。我念在我们曾有同袍之谊就谴手下的人问了一问,谁知这无心插柳柳成荫,你猜让我查到了什么?”   兰君举起茶杯的动作忽然停住了。李柏原看着她,喝了一口茶悠悠道,“可不巧,我手下有一将士家人就是昔日东平村的,听那位老人家说,段宸烨以前在村中与一女子交往甚密,听说那女子长得甚好,还跳得一身好舞,临去西北前还说过,等回来之后要娶她为妻。听说那女子姓沈,哎呀,我一听连忙去找了那位姓沈的女子,你猜怎么着,那女子的孩子如今已有六岁了,只是不知道宸烨知道否啊?”   萧兰君暗咬着牙控制着有些发抖的手,将杯子放在石桌上,“你以为凭这些就可以威胁我,我告诉你,把我逼急了,大不了鱼死网破。” ☆、往生卷十五章:孤灯不明思欲绝   段宸烨自军中回到将军府的时候已近晌午,春日的天变化无端,晨起自太阳出来后,便息了风几多闷热,他刚从山中回来,身上已被汗浸湿了大半。说来也怪,他本是去寻萧翰阳的,那小子也不知道发了什么疯,突然带兵士们进山集训,他去找他,他竟似故意躲着他,在山中不停的走动,见着了军队,却未能见到他本人。他也懒得管他了,七日后便是与兰君的婚期,有些事他不得不下决断了。   他在院中井边打了桶水,简单冲了个凉,回屋换衣服时,发现衣襟前不知何时破了个口子,便放了一边,打开自己的箱子翻别的衣物。这些年在军中多半穿军服,现在闲暇了才想起,自己的便服并不多。他一直翻了个底朝天,在箱底翻出一件天青色的长衫,衣料虽不似多么名贵,但做工看上去却难得的精致。系完衣带他对着铜镜看了一眼,还挺好看的,他笑着拍了下胸口,却眉心一凛,又用手伸到衣服胸口处摸了一摸,似是摸到了什么。   他不得不脱下长衫,仔细看了看,才发现胸口处的夹层里似是有什么东西。待他找来剪刀剪开里层布料,才发现了里面有个小红布袋,再一打开,一串用红线绑着的头发映入了眼帘。他看着觉得眼熟,却又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便穿起衣服,拿着头发坐在廊下发呆。   傍晚时兰君来了一趟说定做喜服的布庄老板娘来为他们量衣裳尺寸,兰君见他一直拿着手里的头发不肯丢手,正想发问。那布庄老板娘却撑着一脸褶子笑开了花,“小姐公子真是好情意,这婚还没成呢,合发同心结便已经结好了,真是惹人羡慕啊!”此话一出,却使得二人面面相觑,无言以对,段宸烨不知萧兰君藏在袖中的手,在无人看见的地方握成了拳头。   量完了衣裳尺寸,二人一起食了些饭菜,席间却异常冷淡,相对无言。饭后,萧兰君本约他去湖边走一走,段宸烨却说白日里有些累了,便先回了屋。却是一盏红烛,对着那束合发同心结,发呆了半宿,连自己是何时闭上的眼都记不清了。   烛火摇曵间,他的眼底似起了一场大雾逐渐变得模糊,在那一片白茫茫的世界里他凭着自己的直觉往前走着。也不知走了多久,不远处赫然出现了一扇大门,他小跑着上前,一把推开那扇门,门里好像是一处破旧的古庙,横梁上的经幡被蛛丝蒙了尘,殿前的佛像被岁月磨灭了光。   那佛像前,有一对穿着红衣的璧人,正在对拜天地,他想走向前,问问那两人,这里是哪里,他们又是谁?可是无论他怎么跑,他始终离他们有一段距离,始终走不到他们的身边。他跑累了,就停在那门边静静地看着他们。   那女子拿出一把小剪刀,剪了自己一束头发,又剪了那男子一束头发,然后又各自分成两束,各自编成了一束小辨子。段宸烨看不清那女子的面容,却听见她清灵的声音仿佛隔着重重光阴穿透而来,“侬既剪云鬟,郎亦分丝发。觅向何人处,绾作同心结。”   这句话如卷入湖面的暴风,在他脑海里掀起滔天巨浪,他只觉得头疼得欲裂开一样,眨眼间,庙中的二人,却携手离他远去,他大叫着:“等等……”那男子仿佛听见了他的声音,悠然回头,段宸烨这次看得很清楚,那,是他的脸……   次日,清晨,再次站在那青竹小院门前,段宸烨却不该如何扣响那扇竹扉,心中夹着千万个疑惑,等待那扇门后的人为他解答。晨间风吹得有些急,天边灰蒙蒙似要下雨一般,一个劲风吹来竟冲开了那扇单薄的院门,堂屋的门也在同时从里面打开,沈庭月自门内探出身来,看到他时,眼中一阵波云暗涌。   缄默了一会儿,沈庭月忽然闭门而去,段宸烨不解,走进院落敲响了她堂屋的门,却是无人应答。   “沈娘子,你为何见了在下,闭门不见呢?”段宸烨问道。   过了许久,沈庭月的声音才从门后淡淡传来,“段将军人中龙凤,他日前途无量,奴家这贫门小院实在不是你该来的,若是教人看见了,你我名声都会有损。”   段宸烨一听这话,颇为尴尬,她说的没错,孤男寡女这确实多有不便,只是他心中的疑云如今只能寄望她来解惑啊。他双手交合隔着门躬身一施礼,道:“沈娘子顾虑的是,只是在下有一物想请沈娘子看一看是否认得?”说着他拿出了那被他握在手中一夜的同心结。   沈庭月自门缝里看了一眼,眼中的泪再也抵制不住的落下,她怎会不记得,“合发结同心,白首不相离。”这曾是她最美的期盼。   可她想起昨晚来到家里的那些人,一颗心忽地就冷了下来,脑中被往事汹涌肆虐的情绪也逐渐平静了下来,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冰冷入骨,似挂着倒钩的锥子,一针见血,入木三分,“将军请回吧,奴家不识你手中之物,奴家的夫君在一年前已经殉身沙场。将军已是要成亲的人,莫要与我们这孤儿寡母再有牵葛,免得惹人背后指摘。”   他却似听不懂一般,仍不肯死心,“沈娘子,你出来看一下,你不看怎么知道不认识呢,段某别无所求,只是,只是……”   那门忽地打开了,只是他看见的并不是沈庭月,而是一个总角小儿用一双似刚睡醒的眼神凶狠的瞪着他,只有他一半高的谦儿一把推在了他腰上,像个小狮子朝他怒吼道:“你走啊,你走,自从见了你,母亲就每日以泪洗面,没一日开心过。你走,我们家不欢迎你,你们都坏人,都是坏人。”他一边说着一边推着段宸烨往外而去,直拉将到推出了院外,一把关上了那青竹小门。   段宸烨看着那孩子发怒的样子,忽觉得自己好狼狈,看来一直以来都是自己想多了,如果他们真是他的家人,怎会不肯跟他相认。他现在倒有些羡慕沈庭月口中那为国捐躯的夫君了。他虽然死了,至少这世上还有人记得他,还有家人有归宿,而自己孤身一人,无家无亲,此刻若是死了,怕也是孤魂野鬼一个了吧。他嗤笑一声,摇了摇头,落寞而去。   听着外面渐渐远去的脚步声,沈庭月的心也逐渐沉入冰冷的深渊。曾经的执念,六年的苦等,她原以为这世上没有什么可以阻止她等他的决心,哪怕隔了碧落黄泉她也甘愿等下去。可是她从未想过,真正分开他们的不是死别而是生离。   昨晚有几个陌生人到访,沈庭月前日留在萧府的簪子与发带,被无情地掷在地上。他们的用意很简单,给了她一笔可以和谦儿安稳过下半辈子的钱财,让她离开这里。她问那为首的女子,这是谁的意思。那女子的态度颇为高傲,一脸盛气凌人,她道:“这是谁的意思并不重要,沈娘子是明白人,自然懂得其中利害。再过七日,段将军便会与萧小姐成亲,这是当今圣上赐的婚。这婚若是结成了,那是众望所归,皆大欢喜。可若是结不成……”   “结不成,又怎样……”沈庭月问她。   那女子眉眼一紧,神色甚是凌厉,“那可不仅是悔婚这么简单,而是抗旨不遵,要杀头的,这段将军正当盛年,丰神俊貌,此后是荣华绝命,前途尽毁,还是赤子乘龙,飞黄腾达,便全在沈娘子一念之间,您可得三思啊!”   沈庭月的心从那一刻便失了温,她是输了,不是输了宸烨的心,也不是输给了萧兰君,她输给了命。她将他们带来的那些钱财一应扔了出去,撑着面无血色的脸,一字一句道,“带着你们的东西离开我家,我沈庭月与你们从前没有任何关系,此后也不会有,告诉你们的段将军,奴家祝他与萧小姐,百年好合,白头到老。”   那女子挑了挑眉,轻蔑一笑,转身而去,刚走出几步,见到从内室的帘子里探出一只脑袋的谦儿,侧首笑道:“小公子长得真俊,沈娘子好福气,当自珍惜啊。”   沈庭月一把抱过谦儿,这是她凉薄的余生里仅存的温暖了。   段宸烨未骑马,自青岩村出来后便放空着思绪漫步而去,疾风阵阵,几声雷声隐隐后,一场蓄谋已久的雨便悄然而来。段宸烨被头顶的冰凉打得一怔,尚未反应过来,那雨势便大了起来。   村外的小溪边有个闲亭,段宸烨见雨一时也停不下来,便在那亭中躲雨。枯坐半天,依旧拿着那束头发发呆,连那斜风裹着雨丝打湿了他的鞋子也未曾察觉。冥冥中却突然仿佛听见有人喊了自己一声,这才蓦然觉醒,可一回头,已成倾盆之势的雨幕里除了飞溅的水珠,什么也没有。   他却不肯死心,不顾一切的冲进雨幕徒然地大叫着,“是你吗,是你吗……”回应他的除了劈啪无绪的雨声,只剩下不远处的一棵柳树,风雨中飘摇的枝叶碰撞出的沙沙声。   那声音却像是一把刀,剜开了他记忆中的一角,他依稀想起,在婆娑的树影下,似有一个女子,曾虔诚的在那树下许愿来着。他在滂沱大雨中慢慢向着那柳树走去,想听一听她许的愿是什么,他不敢走的太快,仿佛怕自己的脚步声会打碎这个久远的梦。   窗外雨打芭蕉,室内枯坐闲庭,沈庭月不记得自己流了多久的泪,回忆就像一朵被花瓣层层包裹的玫瑰,美好却带着让人一触便会流血的刺。她自伤心中回过神来时,才发现外面不知何时已经下起了漫天大雨,她唤了一声谦儿,然而除了屋外滔天的雨声,屋内却是死一般的寂静。 ☆、往生卷十六章:星月离散不终朝   那日大雨连绵三日,江河水涨,万物滋润,春旱得解。三日后雨歇,众见霓虹满天,谓之大吉,人皆乐之。然唯萧府上下满面愁容,段宸烨自三日前的傍晚,自漫天大雨中走回萧府,未进府门便一头栽倒,若不是府中下人发现的早,恐就要被那府外的雨给埋了。   也不知他在外淋了多久的雨,一回来就发起了高烧,大夫换了几拨,汤药灌了几壶,仍是不见烧退。冰河苑中,萧兰君守在床边衣不解带地照顾了三日,经不住倦意,方倚着桌子闭了会,床上躺着的人轻声呢喃了几句,她便立时惊醒,忙上前问道:“你可是渴了,要喝水吗?”   床上的人继续呢喃,却听不清说的是什么,萧兰君一时六神无主,对着外面大叫,“大夫,大夫呢,来人啊,叫大夫……”   不一会儿一众丫鬟小厮带着着一位花白胡子的老郎中赶来,一顿望闻问切后,老大夫拂着花白的山羊胡,缄默不语。   萧兰君看着心里没底,急道:“大夫,你倒是说句话啊,他到底怎么样了?”   老郎中放下病中人的手,慢条厮理道:“段将军淋了些雨本是寻常风寒,而今高烧三日不退,似是引发了旧疾,若再如此下去,恐有性命之忧啊。”   萧兰君听了却有些恍神,“你是说他头部的旧疾?”   老郎中点了点头,“是啊,若是寻常风寒,以他的身子骨,早该见好了,可这般反复,定是与旧疾有关啊。”   “那敢问大夫,有药可医否?”   老郎中依旧摸着胡子,半晌后才道,“药石虽有灵,但力却有限。老朽多嘴问一句,不知将军近日可有何烦心之事,我瞧他虽病中昏迷,却眉心紧皱,似是被心魔魇住,风寒侵体,病邪外入,若再心神罔顾,神思郁结,则性命忧矣啊!”   萧兰君不语,原本搭在段宸烨床畔的手,忽地凉了一半,垂落下来。   段宸烨的梦却一直未断,他在梦中走了好久好久,走到满头大汗,走到手脚无力,才走到那颗树下。他凝神许久才听见那女子的声音,凄凄然唱道:“夫婿轻薄儿,新人美如玉。合昏尚知时,鸳鸯不独宿。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   那声音如歌似泣,声声悲凉,催人泪下,听得人心不由得跟着揪了起来,仿佛被人掖住了喉咙,久久透不过气来。   梦境斗转,再回过神时,他已身在那处破庙之中,只是此刻的他不再是那个门外无论如何都走不近的外人了。此刻的段宸烨穿着一身喜服,头顶一丝红纚束发,正是那晚梦中见到的新郎官,他手中牵着喜绸的一端,另一端牵着被喜帕盖住的新娘。他怀着莫明的欣喜,慢慢掀开那块喜帕,像个孩童般侧着脸自下往上,窥探着鸳鸯映红后的珠玉容颜。然喜帕揭开的那一刻,他却如见鬼魅,吓得扔尽手中的桎梏,为何是她!   似在梦中也不得安稳,高烧中的段宸烨,呓语不断,萧兰君坐在床边,侧耳听了许久,才听清他口辗转呢喃的只是一句“对不起”只是不知,他为何一直重复这一句话。她刚端起一碗药,想喂他服下,却见段宸烨斗然双眼一睁,垂死病中惊坐起,一把抓住萧兰君给他喂药的手,大声道,“庭月,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对不起……”说完一头倒下,再度昏迷。萧兰君望着手中洒尽了汤的药碗,只觉这碗药泼进了她的心里,又苦又涩,擦不干,洗不净,她颤抖着闭上了眼。   李柏原的声音却如噩梦般响起,“你听啊,他现在连做梦都在念着别人的名字,你就不害怕么?”   她试图安慰自己,“他不过是发烧,烧糊涂了,当不得真,我和他并肩沙场多年,理应相信他。”   “你相信的还是你原来认识的那个人吗?你别忘了,他现在是别人的夫君,别人儿子的父亲,不再是以前那个墙头马上,鲜衣怒马的未婚郎了。而你,不过是一个半路加入的第三者罢了。”   一声脆响自萧兰君手中传来,李柏原低头一看,发现她手中的碗,已经碎成多片,有鲜血自她的皓腕蜿蜒而下,如同鲜嫩的藕臂上开出的血色莲花,妖冶而邪魅。   他嘴角不自觉的往上扬起,“你再不作打算,就真要后悔莫及了!”   …… …… ……   “朱大夫,他怎么样了?”   “放心吧,烧已经退了,已无大碍,安心将养着吧。”大夫将手中的药方交给她,嘱咐道,“你按此方给他再服三剂便可好得十之八九了,稚儿体弱,切记这几日莫再让他吹风着凉,否则病邪去之再返,恐成大祸啊!”   沈庭月悬着已久的心,终于落地,对着朱大夫福一福礼道,“多谢大夫,救我儿命,庭月感激万分。”   朱大夫,提起就诊的药箱,摆摆手道,“沈娘子言重了,救人治病,本是我为医者本分。”   沈庭月送走了朱大夫,望着床上烧了三天两夜的孩子病中带着潮红的小脸,深深叹了一口气,她什么都可以不求,什么都可以不要了,只要谦儿好好的,他们母子在一起,便好了。   三日前的那场大雨,他不知何时跑了出去,待找到他时,却见倾天雨幕中,他摔倒在村口的桥头,半个身子都被埋在了雨水里,吓得她当场三魂不见了七魄。   她的孩子她自己知道,这种天气绝不会是因为贪玩胡闹而跑出去,相反,这孩子有着太过聪慧而体贴的天性,或许小小年纪的他,真的从她的眼泪中察觉到了什么,才会不顾大雨,追着远去的段宸烨而去。可是,她已经做了决定。   天边流霞渐渐归于黯淡,雨后出霁的新虹也早已消散于天际,淡淡暮色自远方氤氲而来,沈庭月望着窗外渐淡的竹影,一不留神,这天就快要黑了。   四月风吹杏花雨,绯晕烟罗染霓裳。红妆新嫁颜如火,许得白马俏儿郎。四月十七,萧兰君如期迎来了她与段宸烨的婚事,迎亲的队伍逶迤了整条朱雀大街,锣鼓唢呐之声响彻了半个长安城。这阵势,算不得空前,但除了公主出降,这样隆重的婚礼,在官民中也算绝无仅有的了,城中到处涌动着看热闹的乡民,赞叹之声不绝于耳。萧翰阳随迎亲队送妹出嫁,望着这般繁华的阵仗,心中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喜庆的感觉。   他在山中躲了七日,是想给所有的事,一个顺其自然发展的机会,如若宸烨放弃了,他想他也是可以理解的。可他没想到这七日就这么风平浪静的过去了,段宸烨自病后醒来,便死心踏地的准备婚礼,什么也不查,什么也不问了。就在昨晚,他曾问过他,是否就这样的想通了,不再追寻那些过去了?   段宸烨却说,沈庭月母子已经给了他答案,兰君等了他够久了,病中一直衣不解带地守在他床前,过去的找不回就让它过去吧,他不能再辜负兰君了。   真的就这样和平解决了吗?带着这样的疑虑,此刻的萧翰阳一半喜一半忧地牵着萧兰君的手,一步步向段宸烨走去。少了阻力,多了祝福,按理说如愿以偿的兰君应是欢喜自在的。但此刻牵着她手的萧翰阳却明显感觉到了一丝颤抖,是喜极而至,还是心境难平?他不得而知。   乡里旧俗,新嫁娘入新房前须得跨过火盆,寓意除恶避邪,浴火而生,虽是说火盆,却无甚明火,只是一盆烧得差不多的火炭罢了。萧兰君一手牵着萧翰阳,抬起一只左脚,小心翼翼地欲跨过去。一旁围观的群众却似有些骚乱,震耳欲聋的吹奏声中,却不知从哪来传来一声“段将军……”。虽被喧嚣的锣鼓声盖得几不可闻,但萧兰君的身子却是一抖,足上一虚,一脚踩在了火炭上,且人还未反应过来。一旁扶着她的萧翰阳,吓得连忙将她抱起,一脚踢掉她脚上那只已然冒烟的绣鞋,一脸担忧地看着她。   段宸烨连忙问道伤及否,她却只若不答。   萧翰阳将萧兰君交到段宸烨的怀里,言道:“你先带她后院找双新鞋换上吧,我去看看发生了何事。”   段宸烨颔首。   萧翰阳来到喧闹处,见几位小厮正在推搡着一名妇人,问道何事声张。其中一人道,“这妇人喊着要见段将军,将军正在成亲,我等怕她是来闹事的,遂将她往外赶,可她偏是不肯走。”   那妇人摆脱其中一人控制,立马上前一把抓住萧翰阳的衣袖,“段将军是我啊,民妇上次在青岩村见过将军的,将军可还记得?”   萧翰阳打量几眼,脑中几经回转才想起,眼前这人便是上次在沈庭月门庭前,遇到的那位妇人,上次因他冒用了段宸烨的姓氏,所以她才声声称他是段将军,“我想起来了,你是那沈娘子的邻居,你为何在此喧闹?”   五婶满头大汉,语带悲切,“段将军,谦儿不好了,庭月也找不见人,你怎么还在此处呢!”    ☆、往生卷十七章:犹恐相逢在梦中   破败的柴房,老旧的木门再次被推开,随着正午的日光晃进来的是一位小丫鬟,她蹑手蹑脚地进门,看着地上一动未动过的米饭,摇了摇头,从带来的篮子里拿出一碗新的来,一脸恳切道:“沈娘子,你还是吃点吧,这样下去你的身子会受不住的。”   被绑了手脚困在地上的沈庭月含泪摇着头,口中呜咽,因被蒙了嘴,说不出话来。小丫鬟见状,为她解开绑在嘴上的布条,颇有不忍。   “姑娘,求你帮帮我,我家孩子还在病中,他不能没有我……”四天前的晚上,一伙黑衣人冲入她的家中,她死死抵住里屋的门,本欲大声呼救,但顾及病中的谦儿,于是将他藏在床底下,跳了窗户,引着一群人随她而去。那些人也不似要她性命,却将她抓了起来,关在这处柴房中,看在窗外的光亮了又暗,已有四日了。   小丫鬟听得又惊又怕,略怕地朝门外看了一眼,“沈娘子,我身份低贱,外面还有人看着,我……我,不能放你出去”但见她又多有不忍,放低了声音宽慰道,“我昨日已经暗中通知了你家附近的一位妇人,相信她会替你照顾孩子的。”   沈庭月低头不胜感激,门外有人催促道:“送好了饭就快些出来,磨蹭什么呢!”   小丫鬟不敢再待,收起未动的旧饭碗,拍了拍她手,起身而去。   木门开了又关,柴房里又变得灰暗而遍布霉味,沈庭月望着地上的米饭,伸出苍白的指骨明辨的手颤抖着将它捧在手中。她已经四天没进过食了,依稀被灌了一些水,肚子里已经饿得没有什么知觉了,可是她必须吃点,谦儿还在家中等着她,她不能死在这里!她方吃了几口,却听得门外有人在同守卫大声争吵,心里刚升起一抹卑微的希望,然在听清那人的声音后,手中的碗一滑,摔得粉碎,一颗心立时如坠深渊。   李柏原双目怒视着眼前拦住他的守卫,厉声斥道:“你们好大的胆子,连我也敢拦,他日不想在军中混了吗。”   那守卫的原是萧府的府兵,昔日大战时也曾随萧家西北出征过,然李柏原的官级虽比他们高,他们却是只忠于萧家一门的,那守卫见他摆出官威,却深不以为然,英勇道:“过了今日末将任凭将军处置。只是小姐吩咐,没有小姐的准许,任何人都不许进去,还请将军见谅!”   他气得咬牙,却不愿与他们硬碰,脑筋一转,阴险一笑,“好啊,你们连军法都不怕,不知道律法又如何。你们身为朝廷将领竟然私自关押民女,我这就去顺天府击鼓,告你们。我倒要看看你们能有多大能耐,看看你们的萧将军保不保你们!”   另一人听后,立即笑着说道:“李将军说的哪里话,我们都同在军中,小的们多受将军照顾,方才是小的们笨了脑袋,将军莫气,小人这就为将军开门。”   原先说话的那守卫不解的看着同伴,那人朝他使了一眼色,笑着拿出钥匙。   李柏原一脸得意,“这还像句人话,还不快给我开门。”   那守卫原是不怕他这等小人妄词的,但想起传话的倩儿姑娘事前说,一切小心,切勿声张,便不得不与他周旋。李柏原进去后,那人对同伴道,“你在这儿看着,若里面有声音就进去看看,我去禀告将军。   …… …… ……   段宅新府,萧兰君因误踏火盆而差点烧了新嫁鞋,穿着这样的鞋拜堂多有不祥,便先歇在了后院,陪嫁的一众丫鬟婆子发了疯一般满街找合适的嫁鞋替换。段宸烨在前厅安抚了一众宾客,四顾而不见萧翰阳,问了管事的却道,无人看见萧将军。一切事务已部置妥当,就等着萧兰君一人,段宸烨不放心便往后院寻去。   新府作房,花椒糊墙,满院生辉,一世红妆,绘红描金的回廊弯弯曲曲,几经兜转后,段宸烨大步流星的步履却在两个丫鬟身后,慢了下来。   其中一人掩袖笑道:“今天怎么来的都是些冒冒失失的人,先是有人在外面大喊将军的名字,后有人跌跌撞撞的找萧小姐,像火烧屁股被赶着似的。”   另一人低声打断,“嘘,这话可别让别人听见,等拜完了堂啊,那位就是咱们的夫人了,怎么还称萧小姐呢。”   那人撇嘴道:“怕什么,这不是还没成亲呢嘛,那么小的火盆也能踏进去,害我们忙着上天入地的找新鞋……”   段宸烨轻咳了一声,两个丫鬟回头一见,大惊,他问道,“你们所说的皆是何人?”   丫鬟连忙跪道:“将军息怒,是奴婢多嘴了,奴婢们再也不敢了。”   段宸烨却不想听这些,“我问你们,刚才所说的都是何人?”   其中一人道,“门外叫嚷的好像是名中年妇人,似有什么急事,萧将军已经随她去了。方才找夫人的,好像是将军府的家丁,问了夫人所在,往后院去了。”   段宸烨听得,直奔后院而去,然还未到新房,却看到院子一角的假山后有两个人影在那窃窃私语。他再走近些,却见其中一人是陪嫁而来的倩儿,他们好似在商议什么,段宸烨隐约听得几句,“你快去找三少爷……马上就要拜堂了……不能再出什么乱子。”   他欲再往前几步,倩儿却匆忙走过来,一头撞在了他的身上,他开门见山地问道:“你方才是跟何人交谈?”   倩儿神色自若,解释道,“没什么,只是小姐的鞋子被炭火烘坏了,府里的人来帮忙的而已,我让他回府取东西去了。”   段宸烨仰头朝着方才的方向看了两眼,发现已无人在那。   倩儿不冷不热道:“小姐方才好似受了些惊,将军且去看看吧。”   她的话段宸烨自是不信的,若是寻常女子当如是,可兰君是何等人,上过战场杀过敌的,浴血三天,杀红了眼,都不曾露过怯,不小心踩了脚火盆就受了惊,那便不是她了。但他虽是心中这样想,面上却不便拂了倩儿的话而去。   正巧一转眼府中管家找了来,“将军,前厅主婚人让我来问问,兰君小姐准备好了没,再晚吉时马上就快过了。”   段宸烨让倩儿赶紧帮萧兰君换鞋 ,他去前厅看一会儿,言罢便带着管家走了。   …… …… ……   “怎么看到我很吃惊吗?”看着绑在地上沈庭月,李柏原难得的高兴。   沈庭月紧缩着手似在颤抖,不看他也不言语,李柏原却出奇的有耐心,一只手轻拂在她的脸侧,肤如凝脂的触感,原来便是这般柔滑。   沈庭月躲避不得,只得闭着眼侧过脸去。李柏原却不肯放过她,一只手用力地捏着她的下腭将她转过来,正对着自己,“连看我都不愿意,我就这么让你厌恶?”   她睁开眼,看着他,“你到底想怎样?”   “我想怎样,你不知道吗?”他边说边暧昧的靠近。   沈庭月挣扎着往后退去,李柏原的眸子里有火光隐现,他一把抓住沈庭月的头发,将她拖到窗口,指着窗外,大声道:“听见没,外面现在还响着鞭炮吹奏之声,你心心念念的男子现在已经和萧兰君成亲了,他以后将会跟她同床共枕,子孙满堂,再也没你什么事了。”   沈庭月咬紧牙,头皮被拉扯的刺痛才得以缓解,她加快手中的动作,眼睛看着别处,不想与他争辩。   李柏原却凑在她耳边温存道:“不过你别怕,他不能陪你,我来陪你,我现在就可以赔你一个洞房花烛。”   让李柏原意料不到的,他话音刚落,沈庭月竟突然从地上站了起来,挣开了绑着了绳子,一把推开了他,往门边冲去。他见状怕她跑出去,连忙伸出脚去绊。沈庭月被绊得摔倒在地,手中紧握的瓦碗碎片割破了她的手,有鲜血滚滚而落。   李柏原站起身,一步步向她逼进,一双眼上上下下重新打量着她,似是不曾发现,她竟如此难缠。沈庭月紧握着手中的利器,在他扑面而上时,使出全力向他的脖子划去,李柏原始料不及,纵身手敏捷,亦被瓦片险险地擦脸而过,立时脸上落了一道口子。   守在门外的人听见动静,打开门来看,惊得目瞪口呆,李柏原大怒,骂道:“滚出去……”那守卫吓得连忙退了出去。   他眼中怒意深重,似被逼急的猛兽,“你好大胆子,敬洒不吃吃罚酒,今天我倒要看看你还有多大能耐。”   沈庭月的唇边却扬起一抹冷笑,若冰雪中盛放的花朵,有种一触即碎的冷艳,看得李柏原心中一寒,她无所畏惧地扬起脖子,拿起那沾血的利器抵在自已喉间,“你再敢上前一步,我便自尽于此。”   他才不信这一套,立马上前抢她手中的利器,却见她毫不犹豫地举起瓦片往自己喉间抹去。说时迟那时快,李柏原想也未想,便伸出去接住她那一划。那锋利的瓦片陷进他的指肉中,他一咬牙,便使力握着瓦片从她手中甩了出去。   李柏原望着地上那个宁死也不肯从他的女人,一颗心只系在段宸烨身上,想起段宸烨在军中抢他地位,占他锋芒,暴怒似火山自心底喷薄而起,“好啊,你要死我成全你,可你今日就算死了我也非得到你不可!!!”   他再度期身而上,撕扯着她的衣物,沈庭月咬着流血的唇誓死不从,挣扎间她抓起地上了一抔土往他眼里一撒。沙土进了李柏原的眼,他一时睁不开,气得一巴掌甩了过去,她被甩到了一边。沈庭月哭着裹紧着身上所剩的衣服,绝望之下,决然起身深吸一口气,心下一横,使出所有的力气,往墙上撞去。   千钧一发之际,那破旧的门被人从外一脚踹开,段宸烨一把抓住沈庭月残破的半截衣袖,嘶拉一声,那衣袖不堪重力,生生扯断。然而这一拉让绝决而去的沈庭月失了一半力道落了空,头险险地擦过墙边。好像有温热的液体自她的额头漫延而下,她倒地前,凝望门边匆忙赶来的新俊郎,一身红衣映着血色刺入她的眼底,一时竟分不清,是衣红还是血红。 ☆、往生卷十八章:天长地远魂飞苦      沈庭月辗转睁开眼时,发觉自己已经在自家的竹屋之中,天色深重如墨,不知几许,室内一灯如豆朦朦胧胧地照着三分陋室。她努力让混沌到有些晕眩的大脑重组思绪,门外似有人在低语着什么,脑中忽然闪过几帧画面,看着身上裹着的红衣,有股寒意自她脚底升起。她挣扎着从身下的躺椅上起身,腿脚却是一阵麻木,尚未能站稳便扶着桌沿倒了下去。   外面的人听到动静,掀帘而入,段宸烨连忙将她扶起,“怎么起来了,可有哪里不舒服?”   沈庭月看着只着一身鲜红长衫的段宸烨默不作声,一手扶着桌角颤颤巍巍地站起了身,一手却轻不可闻推开了他。她见到一同进来的是之前请过的朱大夫,颔首问道:“大夫,可曾见到我儿?”   朱大夫面露忧色,“他……在内室……”   她跌跌撞撞地推开内室的门,看到病上躺着一个小小的人影,口中嘟囔着断断细语,她的一颗心方才落了地。沈庭月走上前去,握住他的手,然只一刻,却吓得差点立时扔了出去。谦儿的手竟似火一般的灼人,沈庭月将那暗淡的灯举近照着他的脸才发现,退去高烧中的潮红,那脸竟似失血般的惨白!她如遭雷击,手中灯烛几欲脱手。   段宸烨伸手扶住她,她仿佛不可置信般地傻傻看着那孩子苍白的脸。她的谦儿,打小便生得眉清目秀,一双眼清俊之中透着英气像极了他父亲,而那双唇便是如她一般天生的殷红似血。可此刻躺在床上的他,双目紧闭,一双唇却似风中凋零的花瓣一般苍白而无了生气。   她靠得近了,这才听清,这孩子病中一直嘟囔着的一句话,“你们不要抓我娘,不要抓她,不要……”   她放下灯烛,伸出双手抱着孩子高烧中滚烫的面颊,伏在他的颈旁控制不住地失声哽咽。片刻后她转身望着随之而来的朱大夫,如同看着此生唯一的寄望,忍着一腔翻涌的泪意,恳求道,“朱大夫,求您救救我儿……”   饶是这见惯了生老病死的大夫,在此一刻,也不禁大恸,世人病重皆将医者视为救命的菩萨,可医者往往治得了病,却救不住命啊。这千般无奈,万般不甘到此处却只能化作一声重重长叹。   朱大夫转过身用衣角拭了拭眼角的泪,挽惜道:“非是我不救,他此次风邪逆回,病如山倒,若是提前一两日找我或还有医治的可能。可……可他实在是高烧得太久了,以小儿体质,能熬到今日还吊着一口气,已是不易。如今脉象已危,精元亏尽,非大罗金仙降世不可挽也。我方才喂他服了点参汤,或许能让他好受些,但也只是拖延时间罢了……”言至最后,他心中似有不忍,却不得不继续说道,“你们……准备后事吧,能不能过得了今晚……尚不一定。”   沈庭月却似未听懂他的话,一头跪在他面前,“不,朱大夫,你一定可以救他的,你是我们这最好的大夫,大家都道你圣世妙手,华陀再世,你定可以救我儿性命的。”她一边磕着头一边苦苦哀求,“求您再看看他,庭月此生做牛做马定会报答大夫恩情,大夫求您,哪怕是用我的命去换,只要能救我的孩儿,您让我做什么,我都原意……”   朱大夫望着她原本血迹干涸的额宇又有鲜血溢出,一时无言,不知该如何答她,却不忍再将真相重复于她,只得无力安慰道,“沈娘子,你多保重……”   段宸烨将她扶起,抱在怀中,不让她再去伤害自己,沈庭月两只手无力地捶打着他,咬着他的肩放声痛哭。她这一辈子可以等,可以忍,却不能再失去了,上天给予她的那么少,为何还要一再剥夺,除了谦儿,她已经一无所有了。   “娘……娘……”断断续续,声如虫吟,她却斗然清醒,那是谦儿的声音。   她来不及擦干脸上血和泪,膝行至床头,看到苍白得如同纸片的人儿,脸上晕起两片异常的潮红,正睁开眼睛看着她。她一手握着他的手,一手抚着他的脸,泪流不止。   谦儿问道:“娘你怎么哭了。”   她慌乱地拿起衣袖擦了擦脸说,“娘不哭,娘不哭了……”   他睁着一双病中犹显得大的眼睛,伸出手,细细帮她擦着眼角的泪痕,“是不是又有沙子进到娘眼睛里去了,谦儿帮娘吹吹。”说着便要爬起来,脖子向上挺,却使不出劲,颓然地往后一倒,开始剧烈的咳嗽。   沈庭月连忙帮他拍拍胸口,摇头道:“没有,娘的眼里没有沙子。”   段宸烨拿过来一碗水,沈庭月喂了他几口,谦儿终于平静了下来,他反而安慰着她,“娘,你别怕谦儿在这儿,谦儿会一直陪着娘的,以后如果有沙子进了你的眼睛,就让谦儿帮你吹,这样你就再也不会流泪了。”   沈庭月默默点头,眉间却是酸涩难抑。   他又问道:“娘,你的额头怎么受伤了?”   段宸烨摸着他的头,回道:“你娘不小心摔了一跤,这才有些狼狈,你瞧她是不是也像你一般贪玩的啊。”   那孩子却异常懂事的摇着头,“不,娘肯定是为了找我才摔跤的。”他低声道,“娘,谦儿冒着雨跑了出去,你是不是还在生谦儿的气啊,孩儿以后不敢了。”   沈庭月紧握着他的手,无限怜爱地看着她的孩子,连眼都不敢眨,仿佛眨过下一刻便再也瞧不见了。   孩子觉得今日的娘亲有些奇怪,可他看着身旁站着的这个人,小小的脑袋中却忽然明白了什么,自从见过了这位叔叔,娘亲就跟从前不大一样了。   他抿着倔强的小嘴,似是请求,却更像托付,“叔叔,我知道你不是我爹爹,可是可不可以请你不要离开,虽然你来过之后,娘亲有时会哭。但我知道,你不来她会更难过,所以求你陪陪我娘亲好吗,她一个人会活得很辛苦,我不想让娘再流泪。我要是有个爹爹就好了……”   她努力咽下眼中的泪,想让自己看起来没有那以狼狈,然而却只是徒劳。这些年她独自一人咽下那些苦,从来没有道与任何人听过,可是她从未想过,这个只有六岁的孩子,即使她什么也不说,他竟然也是懂得,他明白她的苦明白她的泪,明白她的祈盼与希望。可是她明明已经放弃了一切,只为留住她的孩子,可他们为什么不肯放过她。她心中一遍一遍地问,这是为什么,老天爷,为什么?这是她仅剩的唯一啊,为什么连她仅有的孩子也不放过。   “不,谦儿,你听娘说,是娘不好,是娘骗了你,他不是叔叔,他就是你爹爹,你爹爹没有死,他做了将军从西北凯旋归来了,娘没有告诉你真相,是娘不对,对不起,对不起……”说到最后她已然泣不成声。   那孩子苍白的唇角竟然弯起一抹好看的弧度,他轻笑着微闭上眼,仿似得了这世间最好的礼物,“真好,原来我也是有爹爹的,原来我爹是将军,娘我不怪你,谢谢,谢谢你,谦儿累了,谦儿想睡会儿……”   “不,谦儿,你别睡,陪娘说会儿话好吗,娘求你了,娘给你买了冰糖葫芦,你睁开眼看一看,很香很甜很好吃的,谦儿……谦儿……”她声声叫着他,仿佛这样便能唤住怀中人即将失散的魂魄。   孩子的声音却逐渐微小,“娘,我好累啊,等我醒来再吃吧,你想听歌,我以前最爱听你的歌睡觉了,唱给我听行吗。”   那孩子闭上了眼睛,对她的呼喊无动于衷,她轻晃着他的小手,想要将他从那梦中拽回来,可那只手却在她的手中无力地垂落,失了生气。她忽然不说话了,也不再哭了不再闹了。   沈庭月将孩子抱在自己的怀里,轻轻地哼唱着,“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秀莹,会弁如星。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哎,你在读什么?”有少女好奇问道。   “《淇奥》!”   “那你跟我说说,《淇奥》讲的是什么啊?”   “你想知道啊?”   “对啊,你知道的我也想知道。”   “那你亲我一下,我就告诉你。”少年狡黠一笑,闭着眼睛蹭脸而来。   她拿着手中的花扫了一下他的脸,一把抽走他手中的书,吐了吐舌头,“脸皮厚,不知羞,你不告诉我,我就不把书还你,看谁更急。”   谁知少年一把搂住她的腰,她不防有此一招,就这样生生倒进了他的怀里,少年笑道:“这可是你自己送上来的哟!”   她霎时红了脸,面露羞怯,拿书佯怒地敲着他的头,“快说……”   他犹不放过她,一阵戏谑后才缓缓道来,“《淇奥》,讲的就是一位德才兼备的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嗯……”他似是思考了一阵,一本正经道,“大概讲的就是像我这个样子的吧。”   她噗哧一笑,伸手捏了捏他的鼻子,“说你脸皮厚,你还真赖上了。”   他肃了肃眉头,俨然一副正人君子,不可欺道,“那可不,不仅我是君子,将来我的儿子肯定也要是个君子,我还要为他取个君子才有的名字。”   “那,何为君子?”   “谦,谦者君也!”   窗外一首闪电照亮天穹,惊天的雷声滚滚而落,段宸烨的额上汗如雨下,似天外的雷都劈到了他的身上,忍得何其辛苦。伴着那些歌谣,纷繁往事,如这窗外的雨卷着风雷电挚铺天盖地而来。 ☆、往生卷十九章:情根错付两相误   段府新房内黄梨花木的圆桌上一对锦绣龙凤烛成灰已久,沉寂了许久的黑暗中有晨曦微光开始自窗外影射而来,映着府内枯等了一夜的红罗喜帐,显得甚是凉薄。   新房的门被推开的时候,萧兰君如梦初醒一般看着缓步走进来的人,干涸的眼角似又有酸涩之意袭来。她睁着深陷的一双眼,努力辨认着微光走来的人影,待看清那红衣之上,温柔中透着冷峻的眉眼,瞬间顾不得任何仪态,如同溺水之人看到最后一截救命的稻草,扑进了他的怀中。   段宸烨任她抱着,任她在他怀中哭着,也不回应她,良久才淡淡吐了一句,“我送你回去吧。”   萧兰君身子忽地一僵,似是没听懂,抬起头望着他神色不辩的眉眼,不敢置信地问道:“回哪去?”   “萧府。”   “不!!!”她一把推开他,失控般地尖叫,“我是你八台大轿娶进门的人,整个长安城都知道我萧兰君嫁于了你段宸烨,你如今要送我回去,回哪去?这儿才是我的家。”   屋外的天越发的亮了,连带着这屋子里都照得一清二楚,段宸烨疲倦的脸上似被凌晨的霜露染上了一层寒气,“段某已有家室,断不敢辜负萧小姐厚爱,昨日你我并未拜堂,礼未成,既无夫妻之名,也无夫妻之实,不如趁此了断,免得日后伤神。”   萧兰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双腿一软,无力地摊倒在地,“你……都想起来了?”   “是,我都想起来了,庭月就是我在梦里都一直心心念念的人,我的结发妻子,她等了我六年,我却将她忘得一干二净,是我的错,我此生决不会让她再受到任何伤害。”他言之笃定,带着几分绝决。   萧兰君望着他,颤抖着问道:“她是你的结发妻子,那我算什么?”   段宸烨长叹,“对不起,兰君,是我负了你,我与庭月早已经成过了亲,天地为媒,城隍为证,我段宸烨此生绝不会再取他人。”   她不肯听,拼命地摇着头,发了疯一般对他吼出自己这段时间的压抑,“为什么,为什么,我不过是关了她几天,只是不想因为她而让我们的婚礼出现任何变数而已。你不是已经将她放出来了嘛,为何还要对我这般绝情?”   “是我绝情吗?”他反问道,“你明知我一心找回过去,明知庭月是我妻子,却故意欺瞒我,陷我于薄情寡义之地,生生离断我夫妻二人,你这般做,就是有情?”   “我这么做还不是因为我喜欢你,我爱你,我不想失去你,如果我告诉了你,你是不是早就弃我而去,和她相认团圆,圆满了你们一家,到头来又有谁来怜悯过我。”   “那现在这样的结局就是你所乐见的吗,兰君,你从小到大,父亲兄长皆对你疼爱有加,只要你想要的没有得不到的。可有些爱,不一定要用占有去证明,你以爱为名,却伤害了那些无辜的人,你知道吗?”   “不,这些都不重要。”她抓着他的手,犹不甘心,哪怕燃尽自己最后的一丝尊严,也要向他求取一线希翼,“如果你真喜欢她,忘不了她,你可以把她纳入府中为妾,不,哪怕做平妻也行,她的孩子我会当做自己的孩子来疼爱的,只要你答应了,我什么都可以妥协的。”   段宸烨无情地抽回自己的手,紧握成拳,声音中带着隐忍与不可抑制的颤抖,“我不要你任何妥协,妥协换不回我的孩子,谦儿已经死了,这是一条人命,是你害的,亦是我害的……”   萧兰君的手无声落地,她懊悔地闭上眼,泪流满面地摇头,“我也不知道事情会发展至这般,我也不想的,我从未想过要他们母子的命……”   段宸烨有些控制不住体内奔涌的恨意,怒视着她,“你不想,你一句不知道,就可以撇清一切吗?那是我儿子啊,一个日夜盼望可以见到爹爹的孩子,他今年已经六岁了,却从未得到我这个爹爹的一丝关怀,他今天刚叫了我一声爹爹,却死在了我的面前,你何其的残忍。”   萧兰君被他眼中的恨意骇住,她第一次见到段宸烨用这样的眼神看她,那眼中仿佛涌出无尽愤怒的烈火,包围着她,似要将她烧成灰烬方肯罢休。   她睁着眼看到段宸烨从箱子里取出一柄长剑,掀起衣袍一角,毫不犹豫地挥剑斩下,那裂帛之声和他的声音一般冰冷而绝决,“你我之间便如同此袍,今日一别,他日不必再见……”   “不……”萧兰君抓起那片割下的衣角,一手揪着疼痛难当的心口,道出心中难抑的苦楚,“你不能这么对我,你说过你会娶我的,你的命是我救的,我为了救你失了一只手,你不能这么对我。”   一年前段宸烨深陷敌营被俘,是萧翰阳与萧兰君兄妹二人,不顾危险前去搭救的。逃亡的路上又遇不明敌手伏击,重伤的段宸烨不及敌手,对方重剑袭来的时候,是萧兰君替他挡了去。那一剑刺穿了她的右手掌心,事后伤口虽愈,却至此留下了一道深长的疤,一只手也从此废了。而段宸烨也在那次伏击中,被重伤了后脑,至使失了大半记忆,此后半年萧兰君对他照顾有加,才让他误将她与梦中女子的身影重合,造出今日这不可挽回的罪孽。   段宸烨看着眼前失了疯一般的人,觉得命运荒唐至及,他苦笑一声,该还的还是要还的,“不错,你的手是因为我而失的,我段宸烨无以为报,如今还给你便是了。”   那长剑如含光的闪电凌厉而下,骨肉分断的声音清晰异常地传进萧兰君的耳朵,有鲜血累汲她的脸上,一只苍白有力,指骨分明的手,落在她的裙裾之上,鲜血染湿了她的裙角,她感觉到有晦涩的液体在红衣上漫延,却丝毫看不出痕迹。   段宸烨默默转身而去,汗水浸湿了他的后背,他死咬着牙未坑一声,额上青筋暴得骇人,紧抿的唇中溢出一句,“自此,你我永不相欠!”   有鲜血随着他的足迹拖了一路,他尚未走出三丈之远,身后一声凄厉地叫声,自深宅之中传来,响彻了整个府邸。   窗外的天黑了又亮,亮了又黑,如此这般已经过去三日了,而沈庭月却依旧抱着谦儿的身体坐在床边,日以继夜地哼着那首歌谣,嗓子已然哑了,却犹不肯停歇。仿佛那是一首古老而神秘的咒语,只要声音不断,歌谣不停,这孩子的魂魄便不会离去。   段宸烨端了一碗米粥到她面前,用小勺子舀了送到她的唇边,她不躲也不喝,依旧唱着她的歌,恍若活在另一个世界。   段宸烨放下碗,抚着她因缺少睡眠而暗淡的眼角,不忍道,“我知道你难过,难过你就哭出来啊,哭出来会好过些,再这么憋着你会出事的。”   沈庭月不理他,一双眼睛像失了魂的木偶,没有感情,亦没有悲喜。   段宸烨看着她的模样,心下一狠,伸出手去一把夺走了她怀中的孩子,谦儿已经不在了,他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她也这样下去。   沈庭月在这一刻却像是突然从梦中惊醒,发了疯似地去夺他手中的孩子,“不……不,我不会让你们称心如意的,谦儿是我的,是我的,我不能让他离开我,他还那么小,他一个人在夜里会怕的……”   然而已经三天三夜滴水未进的她,又哪有力气去争抢,不过都是拼了命的徒劳罢了。段宸烨存心要将她从噩梦中唤醒,不让她接受谦儿已死的事实,她就一辈子都走不出这梦魇。   慢慢的她的力气用尽了,便只能无力地摊倒在地上,死死抓着他的衣角,连眼泪都流干了,只是嘴里一遍又一遍地念叨着:“我求求你,把我的孩子还给我,还给我……”   段宸烨亦是心痛万分,连呼吸都变得酸涩不已,他将孩子还给她,一只手紧紧抱着他们,“你不要这样,你这样我会更难过,谦儿已经去了,你就让他入土为安吧。你这个样子反而会让他不能安息啊。”   沈庭月却是一声冷笑,声音如同刀子一样剐着他的耳,“你懂什么,你怎么会难过,你这个负心汉,说忘就忘,什么山盟海誓,地老天荒,都是骗人的骗人的。”   她越来说越激动,一手死命护着孩子,一手拼命在他怀中挣扎。守望多年的苦,被抛弃的恨,失去幼子的痛,化身一把冰冷的剑凌迟着她每一处感知,痛得她连呼吸都不能。   她要将这些痛全都回敬给他,让他知道她这些日子是怎么煎熬过来的,“你为什么要回来,我宁愿你死在战场上,我还能留一份念想,谦儿还会有一份念想,你既然回来了,忘了我要娶别人,又为何还不肯放过我。是你害死他,是你害死了他,你这个杀人凶手,你还我的孩子,你把我的孩子还给我……”   她哭喊的撕心裂肺,伤心断肠,那一声一声质问,仿佛化开了纠缠她许久的魔,解开了她困顿于心的盅。她越挣扎,段宸烨便抱得她越紧,他这辈子都不会再放手。   不知过了多久,她哭得失了力气,倒在了他的怀中。再度醒来的时候,见仍然在他怀中,她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在摸到他空落落的右腕时,怔了一怔,片刻后又确认般的抬起来仔细看了看,看到他额上滚落的豆大汗珠,忽而失去了声音。   他的目光一如既往的温柔,仿似夜下溪流中倒映的月,“我欠兰君一只手,如今我已还她,至此我和她再不相欠了。庭月,一切都是我的错,不要再伤害自己,也放过谦儿吧,生老病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归宿,强求不得。”   沈庭月深深地抱住他,无声哽咽,她知道强求不得,可是她心有不甘啊。她不甘心让她的孩子就此躺在那冷冰冰的地下,任虫蚁而蚀,任岁月而腐,他明明是那样一个好看而朝气蓬勃的孩子,那样鲜活的一个生命,怎能突然就这么说没就没了呢!    ☆、往生卷二十章:绿窗红豆忆前欢      谦儿下葬的时候是个阴天,四月的天却迎来一场倒春寒,冷得出奇,仿佛连老天都觉得对这个孩子有愧。段宸烨与沈庭月皆是无亲无故的孤儿,他悔了与萧兰君的婚礼,圣上赐的婚,他已然抗了旨,要不是萧老将军为他一再的求情,如今恐怕命已不保。现虽被革了职,但好歹还了一个自由之身,萧家是从此与他无缘了,旧时的同袍来探望的也没有几人,但见到萧翰阳之时,他确实有些惊讶。   青竹小屋内,灰烟缭缭,化为灰烬的冥纸散发出来的亡息,如沉重的锁附在人的肩上,连带着空气都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萧翰阳拿了三柱香,恭恭敬敬地点燃,拜了又拜,敬上后,却是低头沉默了一阵,“我知道我没脸来见你,这孩子的死我也有一份责任,如果我早些把知道的告诉你,说不定,也不会发生如今这种事。”   段宸烨痛心道,“翰阳,这些年我一直把你当兄弟看待,可这次,你着实让我失望,让我心冷。”   他苦笑一声,“我能怎么办,兰君是我唯一的妹妹,她以死相逼,我明知你对她有多重要,我如何狠得下心,毁了她的幸福。”   “可如今,我们又何谈幸福……”   萧翰阳无言以对,半晌后接着道,“我今日来是有些事想告诉你,兰君虽有些小性子,但也不是个心狠手辣不择手段的人,她之所以会做出这些事来,背后是受了李柏原的挑唆的,而且……”   “而且什么?”   “兰君说你恢复了记忆,不知道你还是否记得一年前,我们潜入突厥袭营一事?   “当日我们兵分两路潜至敌营附近,我们本约好了等我的信号烟火在敌东营响起,引起敌军注意,你便带人趁乱去西营放火烧他们的粮草。可以我未曾想到,我放的信号烟花没过多久,就有同样的信号烟花在西方响起。突厥人立刻意识到,我们声东击西,意在他们的粮草,全军猛扑向西营,才会使得你一行人全军覆没,你受伤被俘。我当时一直怀疑我军中有奸细,可却一直未有证据。昨日我与兰君一翻深谈,才知道,当时那半路射出来烟火是她放的。当日兰君因担心你们几人不敌看守粮营的重兵,不顾我的阻拦前去应援你,却在半路遇到与你同行的李柏原,李柏原对她说,你在路上遇到了埋伏,让她赶紧放信号,引我去支援。   “李柏原此人心胸狭隘,急功好利,因见你屡立功勋,怕你若成功烧了敌军粮草回去,会抢了他风头,占了他在军中的位置,便利用兰君设计害你,而她还一心傻傻地被蒙在鼓里。兰君平时机警聪慧,每每遇到你的事却总是分寸大乱。这次囚禁沈庭月也是李柏原在她背后连番蛊惑,她才会铸成大错。   “我说这些并不是希望你能原谅她,只是希望你能明白,她并非是个心肠歹毒的女子,只是被人蒙闭了双眼,才误了人命。你且放心,李柏原我们萧家不会放过他,总有一天,我会让他付出应有的代价。”   段宸烨右腕的伤口又在隐隐作痛,仅剩的一只左手也在袖中紧握成拳,千难万险,生离死别,原来都不是天灾皆是人祸,李柏原此人其心可诛,其身可恶,“不必了,冤有头债有主,这笔帐,我会亲自找他算的,就不劳你们萧家费心了。”   萧翰阳眉色深锁,无比失望,“宸烨你当真要与我如此生疏吗?”   他转身而立,浮光下的身影清冷而透着无奈,“你回去吧,庭月几日未曾睡过,方才累得晕睡过去,她若是醒来见到了你难免又会想起伤心事。替我谢谢老将军在对圣上面前帮我求情,他的知遇之恩,段宸烨此生难报,唯有下辈子再报他师恩。”   萧翰阳望着他的背影,怔怔看着他隐在衣袖中的那截断腕,心中百般不是滋味,却什么都做不了,颇觉自己无用之极,实是无脸再立于他面前,衣袖一挥,低首而去。   谦儿死后的第六日,沈庭月做了一桌菜,取了一壶洒,与段宸烨共饮。数杯过后,他们的脸上都泛起了一抹了胭脂色,段宸烨举起杯酒,细细端详着,“这酒中怎么好似另有异香,还香得那般熟悉啊。”   沈庭月一笑,“你还记得那棵七夜菩提吗,这酒便是采了那菩提花制成的。”   “是无忧谷的那棵吗,我记得我走的那年那树的花开正好,氤氤氲氲开遍了满树枝头,有风吹过时,花飞满天,恍若紫雨倾城,朦得人睁不开眼,香蕴了满谷,宛若云端又似仙境。”   “是啊,原来你都记得。”   段宸烨举杯一饮而尽,“我记得的事还多着呢,我还记得当年的你站在那棵菩提树下许愿,我每每问你许的什么愿,你都不肯告诉我,却殊不知,我其实早就知道了。”   她看着酒杯中清透见底的液体,似有映出过往的魔力,学着当年小女孩的模样虔诚地闭上眼,“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再睁开眼时,将杯中酒饮尽,有一滴泪自她眼角滑落,无声地融入夜色当中。可惜这愿许的甚美,命却是这般的苦。   他伸出左手握住她有些冰凉的手,道:“不怕,从此我便守着你一生一世,生生世世,永不再分离。”   沈庭月笑了,笑得那样好看,仿若那年花树下虔诚的少女,段宸烨看得有些痴了,却听她喃喃念道,“命也,梦也,不可断也……”   “三年前我让一名伤重归乡的战友帮我带信给你,可是他回信却说你已搬走,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以为你已经嫁人了。一心恼自己未能实现当初的承诺,上阵杀敌时铁了心往死里打,我急切的想要立功,便向的萧将军献计,领一支军,却偷袭敌营烧敌粮草,争取早日结束这苦战。那日暴露后,我犹不死心,一心想要做成此事,结果遭人偷袭,身陷敌营被俘,是兰君与翰阳舍命相救,我才得以逃出升天,才有之后手斩突厥首将头颅,扬名归来的风光。”   沈庭月听得悻悻,“常言道,‘悔教夫胥觅封候’如今虽有了那些风光,但失了你,失了谦儿,我又有何用。”   他的头有些昏沉,眼前的人影也似在晃动,不过一会儿,便伏在了桌上,有苦涩地液体落到了那方小木桌上,却不知是酒还是泪。   沈庭月自他背后轻拥着他,把头深深埋在他的颈窝里,那里有一种久别的温暖,令她沉往。她将他的断腕紧握在手中,翻涌的恨意令她有些抵制不住地颤抖,“冤有头,债有主,善恶到头终须报,天不报,我报!”   段宸烨醒来的时候却已经是第二日的傍晚,夕阳的余辉透过竹窗均匀地洒在他的身上,他抬起沉重的脑袋只觉浑身无力,使不出劲。他唤了沈庭月两声,屋内却无人回应他,他身上披了件风衣,起身四顾却看不到沈庭月的踪迹。   他隐约觉得哪里不妥,脑中有光一闪,拿起昨晚喝得那壶酒仔细嗅了嗅,脸色一白,那七夜菩提的花香原是极清极淡的,可这酒中分明还有另一种花的味道,合欢花!合欢花常有安神的效果,食之有助失眠,可若是加上七夜菩提同食其效力却不亚于上等迷药,没有个一天一夜是断不会醒的。段宸烨心中有一丝不好的预感,却不敢往下深想。   是夜,极幽,李府之内一片笙歌丽影,李柏原这几日似是特别的高兴,府中下人却一头雾水,不知这一向暴躁的主子喜从何来。然因知他为人阴晴不定,喜乐无常,也未有人敢多嘴,只是小小翼翼地侍候着。   一个年幼的小丫鬟提着青花酒壶为李柏原空了的杯子里再次加满,李柏原拿起来,却是未饮,放在鼻尖嗅了嗅,忽地用力惯到地上。“叮”的一声,碎片四溅,吓得园中一众舞姬乱了步子。   李柏原大声喝道,“滚,都给我滚,跳得什么鬼玩意儿,一群庸脂俗粉,不堪入目。”   一众舞姬连忙跪倒一片,不敢出声。   “李二你个狗奴才,惊鸿阁的舞姬怎么还没到?”李柏原对着院子瞎叫嚷着。   那名唤李二的连滚带爬地跪到他面前,委屈到,“禀爷,惊鸿阁的花大娘说今晚阁中有贵人位临,抽出不人来为爷解闷,如若爷想观舞,她……她请您到惊鸿阁去看。”   李柏原一听更怒,直接掀了桌子,“花月梅那个臭□□,给她脸还不想要了,老子瞧上她家的人是她娘的祖坟冒青烟,烧出来的造化。竟然还敢拂了老子的意,宫中教坊司的官妓,老子都能随便召唤,她小小一个惊鸿阁,老子就是一把火给它烧光了,谁又能奈我何!”   他此番言辞可谓狂妄之极,花大娘之所以对他的召唤百般推辞,却也不是没有原由的。李柏原此人好色,却也极其暴虐,教坊司被他大闹一番,出了几条人命,因碍着他叔父是当廷太尉,未敢上报圣听。可他也被他叔父训斥了一番,如今宫里的搞不得,便又瞧上了民间的青楼花巷。   碧玉坊,青莺苑已被他吓破了胆,凡听闻要到李柏原府中献技,皆如闻死讯,哭着闹着不肯出门。但姑娘们再哭再闹,妈妈们也总得打发了人来应酬这位爷,没办法,打开门做生意,民不敢与官争,何况她们这样的妇弱娼家。而惊鸿阁却是唯一一家敢委婉拒绝李柏原的舞坊。   李二闻之大惊,唯唯诺诺劝道,“爷,不可啊,太尉大人在朝中身居要职,朝中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咱们李府,他老人家一再吩咐小的们,树大招风,为事要低调,切不可狂悖生事,否则被御史台的大夫们参上一本,恐生事端啊。”   李柏原一声嗤笑,抢过丫鬟手中的酒壶,大灌一口,咒骂道,“胆小如鼠的狗东西,叔父一句话就吓得你成了这般模样,怪不得连个老鸨子都降不住。”   “爷,那惊鸿阁的花大娘可不同一般青楼舞坊的老板,她的背后可是萧老军这座靠山呐,如今萧老将军大胜归来,是而多少达官贵人都要卖她几分薄面。”   “呸,那老东西戎马一身,早落了一身的毛病,此次归来,不过是等死罢了,还再能活几年?等他死后,他手下的萧家军就该改为‘李家军’了,哈哈哈……”   他一仰头灌尽壶中酒,头一甩,已有八分醉意,酒壶随手一扔,又是一地碎落。府中下人有人来报,惊鸿阁的舞姬到了。 ☆、往生二十一章:谁将平生葬倾城   来人身着一身淡蓝色广袖襦裙,一袭青纱覆面,头上未饰珠翠,只有一朵白色的绢花斜绾在云髻之上,衬得一头青丝越发黑亮。李柏原看了一眼,颇为满意,阴郁一笑,随即谴退府中众人,只留了那舞娘一人在园中独舞。三分回转,七分频落,不消片刻李柏原便看得入了神。   他心中念道,惊鸿阁送来的人果真不一样,身姿蹁跹,体态纤纤,一舞一动,皆是曼妙如画,倾国倾城,不愧为长安城第一舞坊。他越看越是痴迷,不由得想起萧府的庆功宴上,跳着一舞广寒凌光的沈庭月,也似眼前这般轻纱覆面,翩翩起舞,一盈一跃似都牵引着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跟着她转。   “你跳得这支舞叫什么名字?”李柏原懒懒问道。   舞娘边舞边回,“禀将军,此舞名唤‘双雁南飞。’   那声音听着沙哑而粗糙,李柏原听了微一蹙眉,接着问道,“哦,即是双雁南飞,怎么只有你一人来跳呢?”   女子答道,“此舞原是男女二人同舞的,小女一人舞来终是不得奇妙,不知将军可有意同舞?”   李柏原一听笑了,这声音虽然不大动听,可情调却还懂得不少。他方站起身,那女子如云般的水袖,便已挥舞而来,柔中带劲。他伸出手来扯着那云袖欲将她拉入怀中,那女子却巧妙一避,绕着他打了一转,那绵长的水袖,便绕了他的脖子一圈。   然而,在李柏原未及反应之时,那带着暗香的温柔,却斗然收紧,身后之人双手用力,一脚蹬在李柏原的后背,双手用力拉住长袖,死死勒着他的脖子,欲置他于死地。   李柏原被勒得面红耳赤,额头青筋直暴,眼看成功在望,却不仿他使出全身力气,朝身后踢出一记扫堂腿,一下便踢倒了身后扯着水袖的人。他一边大口喘着粗气,一边挣扎着解开喉间的桎梏。待看清面纱后的一双眼时,八分醉意,荡然无存。   “是你,竟然是你,我不去找你,你竟然有胆子找上门来。”李柏原见到她送上门来,似是又惊又喜。   沈庭月面如寒霜,眸中神色说不出的阴郁,“我不仅有胆子找你,我还要送你一程,今日我儿头七,我要送你去九泉之下给他偿命,李柏原,受死吧!”言罢,自小腿处衣物内抽出一把长长的匕首,向他刺去。   李柏原久经沙场,纵是喝醉了,也并不是这么好对付的。他双腿一使力从地上站了起来,一只手挡掉她的匕首,一只手擒住她的肩膀,双手一反,便将她制住,他俯身在她耳边喷着污浊的酒气,放浪不堪,“既然来了,只要有你,不管天堂还是地狱我都愿陪你下。”   沈庭月身子往旁边一侧,一只脚奔力往上一踢,柔若无骨,正中李柏原脑门,他立时晕了方向,一把将她推了出去。再睁开眼时,沈庭月的匕首已闪着寒光刺入了他的眼中,他闪避不及,被沈庭月的匕首生生刺瞎了一只眼。   “啊……”一声惨叫在园内响起,他怒吼一声,抬起一脚将沈庭月踢飞了出去。   沈庭月腹内有血气翻涌,她努力咽下口中的血,看着他捂着眼睛苦苦哀痛的样子,扯着带血的唇角冷笑不已,宸烨的手,谦儿的命,今夜便要他一一偿还,哪怕粉身碎骨,也要与他同归于尽。然而一只大手,却在她即将落地的时候,将她捞起,预感的疼痛没有袭来,那怀抱却是异常的温柔。   段宸烨将她扶住,又是责备又是心疼,“你要报仇,为何瞒着我,别忘了,我是谦儿的父亲,也是你的夫君。”   “段宸烨,你还敢来!”李柏原一手捂着血流不止的眼,一手怒吼拔出刺入眼中的匕首,一反手,朝着他甩了过去。他未料及,沈庭月却一把推开了他,那匕首正中她胸口。   段宸烨大恸,沈庭月一手撑着地,一手握着胸口的匕首,声音冰冷而有力,“杀了他,快,去杀了他!”   李柏原望着他们大笑,“你当日没在那柴屋里杀了我,就是你最大的失策,怎么现在后悔了吗?”   段宸烨一抬脚踢起地上碎裂的瓷片,“我后悔当年没将你斩于西北乱刀之下。”   李柏原踢起身旁的一只凳子挡掉碎片,却被段宸烨接踵而来的一拳正中侧脸,他慌忙中啐了一口血水,双手连忙应接而去。几番交手,双方皆是使出全力地殊死相博,段宸烨虽断了一只手,但刚瞎了一只眼的李柏原也未讨得什么便宜,不消片刻,各自便都挂了几处伤。   他们纠缠至一处,李柏原双手抵着段宸烨的肩,被鲜血糊面的脸上有着说不出的可怖,他一面阴笑着一面道,“说来你还得感谢我,感谢我当年没有一刀砍死你,而是重伤了你后,把你丢给了闻风而来的突厥人。没想到你命这么大,到了突厥人手中,竟还有命活着回来,萧兰君那蠢丫头,一边害你一边救你,可叹她至今都被蒙在鼓里,不知道是着了我的道。”   段宸烨额上青筋暴起,声如沉钟,“我自问与你无怨无仇,你却歹毒至此,害我一家,我段宸烨活着一日,便绝不会放过你。”   他又一使力,一只手紧紧地抵在段宸烨喉间,“无怨无仇?自你到军便处处与我作对,处处挡我的路,我堂堂李府世家,岂能被尔等小辈踩在头顶上,尔等不死,我在军中如何立威。”   他的手越压越紧,段宸烨有些喘不过气来,左手已经被他紧紧扣住,另一只断腕吃痛不已,使不上力。李柏原笑得越发得意,“你现如今连一只丧家之犬都不如。你与萧兰君的婚事本是圣上亲指的,却在大婚之日逃了婚,形同抗旨,本是杀头的大罪,那萧老儿替你求了几番的情,圣上才念在你立下大功的份上,从轻处理,革了你的职,令你思过。你现在只不过是一个平名百姓了,还是刚触怒了圣颜的,萧家人如今都不愿再见你了,就算今晚你死在这儿,也不会有人知道的,哈哈哈哈哈…… ”   他狂浪之及时,一段寒光凌现,他偏头一躲,若不是闪得及时,另一只眼,怕是已然跟着瞎了。李柏原气愤不已,一把推开段宸烨,愤力一掌,击飞残喘而来的沈庭月。   段宸烨连跳而起,空中他们仅一个眼神的交换,段宸烨一手接住沈庭月的脚,落地一转,向后抡去,那把染血的匕首刺破重重空气,快速划破了李柏原的喉头。   李柏原捂着血涌不断的脖子,似是不敢置信般地看着不远处的俩人,他至死都不知道,那要了他命的,便是今日沈庭月舞的那支“双雁南飞”的最后一式,大雁归!   大仇得报,沈庭月欣慰地吐出口中憋了许久的一口血,之前她一直忍着,便是怕吐出了这口血气,就再也爬不起来。   段宸烨吃力的匍匐到她身边,将她拥入自己怀中,用自己的脸贴紧他的脸,无限温柔,“你再等一等,等等我,陪你一起去见谦儿。”   沈庭月在他怀中无力地摇着头,声轻呢喃如梦中呓语,“不,你要好好活下去,带着我和谦儿的那份,好好活着。你知道吗,等待的那六年,我心中所盼的并不是你能早日回来见我,而是你能好好活着,仅仅只是活着,我也是欢喜的……”   他亲亲她的脸,将她拥得更紧,“可没了谦儿,没了你,你让我怎能独活于世。”   她微微笑了笑,那般好看,像生前最后一次盛开的花朵,那般凄冷绝艳,“我走后,你将我埋在无忧谷的七夜菩提之下,每隔七年花开一夏,我便会带着谦儿回来看你,那些花会是我们的笑容,若有风,拂起扬花飞满天,那便我们在同你秘语。” ☆、往生二十二章:天涯地角有穷时   曼珠睁开眼时已经回到了忘川河畔,阴司的风吹得她的红衣飒飒作响,衣袂翻飞如盛开的花朵,额间一枚朱砂印,殷红似血,生得绝色。冥间还似眼前这般灰蒙不辩,这风还如以往的上万年一般诡冷而带着浊气,从三途川上而来,往幽冥深处而去。   鬼君商陆在她身后笑道,“仙子历劫归来,有何感悟啊?”   曼珠神色淡淡,语调难辩,“七情六欲,人世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果然催人魂魄,断人心肠,缘也,劫也,是非也。”   “看来仙子体会良多啊,当年你因私放无名魂魄过奈何桥,扰乱因果,被天谴罚入轮回三世,一切缘起只因当年忘川河边一眼变幻,但终是天命难违,他应了愿早入了轮回,却未能得偿所愿,反而与你生出这多番变数。”   这些年她入人世幻化容颜并非她自身容貌,那男子对她最后的记忆就只有那一眼朱砂印,她每每进入凡间之时,为隐其修行,眉间一点朱砂早已隐去。这便是天命为他们谱的一曲阴差阳错。   她轻轻闭上眼,有一滴泪浅浅而落,滴入那上古流传的青石上。千百年来这颗石头见证了芸芸众生的苦乐悲欢,从未有过一丝一毫地动容,如今却因受了她三世情泪而生了侧隐之心。   三生石发出一阵耀眼的青光,待光散去,倒是映出一段影像来,像中是夜,浓如墨般的夜,一男子久久逡巡于一棵古树下,过了许久云中有月,探出半截身影,那树在月影的映照下,满树繁花竟相开放,影影绰绰,仿若晨雾骤起,云霞蒸蔚。   有风而过,花随风动,男子一抬头已然泪流满面,他痴痴念道,“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庭月,谦儿,这七夜菩提每隔七年才开一次,我苦等了七年才等到这一日,你们在阴间可曾思念我,为何不肯出来见我一见哪?”   曼珠伸出手,想抚上他隐现斑白的鬓角,所触之处却是落了空。   她问鬼君,上一世投作她孩子的那枚魂魄现在何处?   鬼君悠悠道,“那孩子前身本是仙树七夜菩提上的一枝花朵,因沾染了你半分仙气,通了神识,怜你孤苦,才误入你腹中,与你生了一段母子情份,陪伴你七载,因误拾了这功德造化,前几日已投胎做人去了。他因缘际会得你点化,若在世时好生修行,造福积德,不出三世定能仙班重见。”   曼珠一笑,终是有得了善报的。   她去忘川河边看孟婆,那老婆婆生生世世守在忘川河边,收集凡人生前的泪,混了忘川河水熬煮出一锅孟婆汤,每每有鬼魂经过时,就让他们喝一碗,让他们忘却活着时候的爱恨情仇,洗去心中执念,干干净净的重入轮回。   她那日忽冒出一个念头,问了孟婆一句,“若有人执念太深,不肯喝着孟婆汤,不肯入轮回,那可怎么办。”   孟婆却道,那样执念深重的魂魄一般还是很难遇到的,不过千万年来,她一双老眼见的何其多,“那些执念太深的魂魄,入不得轮回,最终便都投身在了这忘川河中。他们在忘川河中苦守一年又一年,看着自己牵挂之人,一遍又遍地走过奈何桥,喝过一碗又一碗孟婆汤。唯希望所爱之人能在奈何桥上回一回头,看他一眼,传说只要在忘川水中熬过千年,便能换得所爱之人一次回眸,他便能记起前生的所有,带着记忆共入轮回。   “那,可有人成功过?”   孟婆一笑,甚是凉薄,“千万年间有不少带着执念的魂魄前赴后继,却从未有人成功过,那水因数万年前,融入了七千冤魂的怨念,所有的心酸悲凉全在其中,因此有着蚀人心魄的能力,普通的魂魄呆在忘川水中不出百年便会烟消云散,跳出三界五行,从这大千世界彻底消失。”   至此,曼珠日日夜夜坐在忘川河边的忘忧亭内,手中擎着一坛酒,看着一众鬼魂排着队在她眼前一一接过孟婆汤,一饮而尽,被送渡奈何,如此不知过了几载,终于在忘川河边等来了那个人。   段宸烨的双鬓已染成白霜,一双锋利的眉眼也被岁月抚平了棱角,他自她面前走过,却不认得她,路过三生石时,又总会莫明流泪。   孟婆端着一碗汤递与他,他却不肯喝,他道,“我不能就这么忘了她。我负了她今生,来世定要寻她。”   孟婆告诉他,“我这汤非寻常汤药,这汤里除了忘川河水还有你生时至爱之人为你所流的泪,你喝了它便知道,她这一生的心思情苦。”   他深深凝视着那碗茶汤,渐渐地,似真从那汤中看到了她的影子,他一仰首,饮下那碗汤。眼中有千万记忆一一走过,他们的相遇,分离,再见也同陌路,最后一滴泪自他眼底滑落,那些氤氲的陈往在他眼中渐渐淡去,他的眸子渐渐淡成一汪平静的清水。这便是他最后的一抹记忆也已散去,身后鬼差便押着他去往了轮回。   曼珠就站在亭上中淡淡地看着他,看着他饮尽了孟婆汤,看着他步过了奈何桥,然而六道轮回之前,却终未见他回眸一眼。   如此这般仿佛又过三世,有一日曼珠拿了鬼君的帖子去了趟九重天,回来之时径直去了鬼君所居的幽王殿。   鬼君见她风尘仆仆而来,遂问何事。   曼珠道,“曼珠近日发现一事,颇觉怪异,思之不通,想来也只有鬼君方能为我解惑。”   “哦,不知道仙子所惑为何?”   “我近年来观一魂魄几世之命,却发现他每一世都情不得果,善不得终,追查往上,竟也一斑相同。遂闲来之时,到九重天拜访了司掌凡人气运的司命星君,求解于他,你猜仙君如何说?”   “吾不知……”   曼珠一笑,“司命星君道,他一本命薄,掌管着凡人的气运。可仙家的命数却从来都是天定的,他甚是无能为力。然我追查已久却不知那鬼魄是哪位仙家落魄至此,鬼君掌幽司鬼狱数万年,座下十殿阎罗共理幽冥一十八殿,定能为我解惑。”   鬼君神色莫测,未回答她的话,却另作言语,“曼珠,你自三生石化生而来已有三万年了吧,此前又刚从人世历劫归来,按理说劫数功德也快行将就满,只要再等上一等,等到下次渡你的雷霆劫至,受了九天三雷,便可扶摇而去,飞升上仙,再不用苦守奈何了。”   曼珠不解,“鬼君与我说这些,是何意?”   鬼君眉色深重,道“此人与你颇多纠缠,且天命已定,我劝你自善其身,离他远些吧,免得深陷其中,万劫不复。”   曼珠闻之却不以为然,“鬼君此言倒似小瞧了曼珠,我当日即敢逆天命放他入轮回,如今还有什么是不敢做的,鬼君不说,倒似不肯帮我了。”   鬼君听及,叹了一口气,奈她不得,转身一挥衣袖,身后一片墙化身门状向两侧洞开,他缓步踱入,曼珠亦跟随其后。片刻后,他自一众书筒中抽出一卷被岁月尘封已久的古卷,递与曼珠,“你自己看吧。”   曼珠拂尽古卷上的灰尘方看清上书的一行字:幽冥列传-圣女卷。   展开一览,上书字迹已渐斑驳却仍能辩得几分,书中载:幽姬冰若,鸿蒙之初,自三生石幻化,仙姿玉骨,冷若冰霜;瞳生赤色,步化幽莲,灵通三生青石,执掌三界因果。一生清冷,孤芳自赏,以己之命,苦恋一人,三万年前,以一己仙身为祭催动三生石,使出幽冥禁术-九天归元阵,以一腔执念,逆天而行,化为飞灰,寂灭前落下了一生中仅有的两滴血泪。   “昔年上上代鬼君之子名唤‘沙华’爱恋凡间修成人身的石蒜花精,因那石蒜花精被魔界护法的沧冥业火烧成灰烬,魂魄散尽凡尘。沙华为救她,求冰若催动三生石,为她召集魂魄,可那三生石下震压着上古妖兽烛九阴,不可妄动。冰若未答应,沙华却趁无人之时,以自身法力私自催动三生石,因而惊醒了三生石下沉睡的烛九阴,那妖兽趁着封印减弱之际,弃了肉身,卷了魂魄逃出升天,口吐幽冥鬼火燃遍阴司一十八殿。   “当年的幽司冥界遭到重创,多位仙人夭殒,枉死城中关着的七千冤魂无处可逃,被烛九阴的幽冥鬼火生生烧成灰烬。沙华眼见自己犯下大错,罪孽深种,将自己数万年修为凝于法器,倾动三途河水,冰若施法相助,召来冥界幽风将河水化作水龙卷,浇遍一十八殿,方得鬼火灭。   “然而,他一身修为尽耗,精气幻散,仙身不复,在沙华魂飞魄散之际,冰若对他道出了内心的爱恋与苦衷,沙华听后,却在她怀中湮灭而去。冰若追悔不已,悔恨自己当初没有帮他,不顾被鬼火所伤之身,以仙身祭了三生石,强行使出九天归元之术,将沙华飞散的魂魄凝聚,助他重入轮回,凝聚后的魂魄已无神识,冰若在送他入轮回之时,在他眼中留下一滴血泪,随之寂灭。”   曼珠听完似懂非懂,如梦转醒般,痴痴道,“他便是沙华重入轮回的魂魄。”   鬼君长长叹了一声,接着道,“他虽得冰若舍身相救,得入轮回,然那葬身幽冥鬼火下的七千冤魂,却不肯放过他,他们的怨念凝聚在奈何桥下的忘川河中,许下诅咒,他们一日不得超脱,沙华再世便得业报,情不得果,善不得终,生生世世,轮回不息。”    ☆、往生二十三章:只道相思无尽处   人间又是一年秋雨纷纷,连带着忘川两河都飘起了蒙蒙雨絮,曼珠望着奈何桥渐行渐远的背影,如此落拓,如此单薄。桥下那些徘徊不去的怨念化作黑气,虎视耽耽地望着他,那些执念深重,却又求不得果的轮回业障,生生世世纠缠着他,一世又一世,化为凝于他眉间的愁,变作落在他心间的锁,却无人来为他解。   曼珠的脑海中入世的景象突然一一浮现,病中的裴梓塑,醉后的司徒翌,醒后的段宸烨,那执着于爱的少年,似乎曾是她最爱的模样。   她对着自人间飘来的细雨伸出了手,有雨丝打湿了她的衣袖,她却感觉十分真实,十分受用,唇角一弯,旋笑如花绽,“秋更凉,思断肠,当时只道是寻常。”罢了,到底是欠了他的。   她飞身而下,俯入忘川河中,那河中怨离黑气,见她仙气而来,纷纷躲避,不敢猖狂。   鬼君在他身后大叫,“曼珠,你在做什么?”   曼珠回眸浅浅一笑,“鬼君,若我有朝一日,能渡尽这河中怨气,还请你能为他洗尽前尘,干干净净再入轮回。”   鬼君大惊,忙劝道,“快回来,那些怨气有蚀人心魄的能力,你若忍受不了这蚀魂之苦,会灰飞烟灭的。”   曼珠莞尔,“我已活了三万载,灰飞烟灭又有何惧,只身无望地再活千年万年又有何谥。”   鬼君无语,心中默念一番,只道她尚有一劫未能渡化,熬不熬得过,就看她的造化了。   曼珠就此化身忘川河中石像,震着河中七千冤魂的怨气,那忘川河水冰冷蚀骨,日日夜夜腐蚀她的灵魂。河中鬼怨,蠕蠕而动,只等她魂飞魄散那一日,重现阴司,而她却不为所动,只一动不动的眺望着那座奈何桥,看着那个人一世又一世地从那座桥上走过,看他站在桥岸的望乡台上隔岸对望,却从未唤过一声她的名字。   她在这千年里看着他一世一世从她的眼前经过,却殊不知他每次站在望乡台上凝望良久,却终是未能如愿看到他想看的人。   千年一轮回,岁月弹指而过,她在那忘川河中浸泡了整整一千年,被这忘川之水下的怨气腐蚀了一千年,三魂七魄早已虚弱不堪。如今,她再也支撑不住,形神开始涣散。她在这一刻才明白,天劫易躲,心劫难渡,这次她必然是在劫难逃了,可回顾彼岸之路也没什么好放不下的了,若枉顾红尘,千年万年生生世世,日升月落,渡过的不过一样是枯燥无味的冰冷时光。   此次历劫,她走入轮回,三世光阴,六欲七情,人世八苦,她皆一一体会过,也不枉对这一路行来的上万年光阴,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纵使光阴荏苒,渺无尽头,只要能得心中圆满,亦如月昙,虽只绽放一瞬,便是璀璨一生。   浮光掠影间,她仿佛又看到了他从那奈何的一端缓缓走来,还似人世那般的清俊少年,丰神俊朗,如珠如玉,一身冰清气自华。三生情衷,七世苦守,最终化作清泪两行,流进三途无边之水。   她的身体开始涣散,碎成浮沫光点。那上古传流传下的青石,突然青光大作,三途河上一卷狂风骤起,将她的神识吹散在忘川两岸。两岸寸草不生的河堤,立时遍地开花,入目之处皆是火红一片,不见一片绿叶。其花有香,暗芳纷渺,两岸鬼魂,闻者皆潸然落泪,前尘往事接踵而至,在脑海中走马而过,那些爱恨痴缠,求失不得,一瞬间如清水中间晕染出的陈杂五味,融合在一起,却渗出一抹无尽的苦楚。   那男子本已饮下忘川水煮,忘却前尘,却在步过奈何桥那一刻蓦然回首,只见身后花开黄泉,火照满天,有香飘来,清雅如故。远方一道通天的青光,似前世落下的记忆,引得他潸然泪下。   脑中铺天的白光闪漫过后,他终于拾起前尘往事,记起她就是千年之前那位在忘川河边放他入轮回的仙子。他每一世都在寻找一个眉间带有朱砂的女子,却又一直寻而不对,如今才想起,原来千年前三途河畔,一眼万年,映入眼中的就是她的身姿。   原来是她,一直都是她,莲花是她,婉清是她,庭月是她,原来她一直都在他身边。   他抬脚便往回走,鬼差拦住他,喝道,“你想干什么?”   他的声音犹为坚定,“我要回去!”   鬼差一听,哈哈大笑,“真是天大的笑话,我在这地狱当差已有几千年,从未听过有魂魄喝了孟婆汤过了奈何桥,还能再回去的。”鬼差说的没错,一般魂魄过了奈何桥,那桥身便会从河上自行消失,如今那河上,除了幽司的风,已是什么都没有了。   他桀骜笑道,“没有桥又如何,没了奈何桥,我照样可以泅渡忘川,曼珠你且等我。”他说完伸出两只手指,探进右眼,自眼睛里取出一只火红的珠子,那便是当年冰若留在他眼中的一滴血泪所化而成的凝魄珠。   幽冥圣女冰若寂灭之前落下了一生中仅有的两滴血泪,一滴落在他的眼中,化作了幽冥神器——凝魄珠,还有一滴滴在三生石旁化生出一支青芽,此青芽历一万年长成株,又历万年株上化生一朵花苞,再历万年花苞之中诞出一位仙子,便是曼珠。冰若留下的这两滴泪,一滴是她的爱念,一滴是她的执念,千回百转,往生造化。   他以自身魂力催动凝魄珠,这凝魄珠里藏着幽姬冰若的半生修为,有凝魂结魄的神力,昔年那些葬身幽冥鬼火下不得往生的冤魂在这凝魄珠的神力之下,重得凝聚,一时忘川河上妖风骤起,鬼哭遍野。那些得以从忘川河中重生的魂魄,自愿结成一座桥,那男子便踏着桥飞奔而过,不过转眼功夫,便已回到三生石旁的忘忧亭。   他拖是残破欲碎的一丝游魂来到忘川河岸,望着映照满天的火红花朵,心结百转,泪流满面,那些眼泪落在了永不见阳光的黑色地上如涟漪般一圈一圈地漾开,生出片片绿草,他痴痴念道,“你即生花,我便化叶,生生世世,绿萼之下,与你同生共灭。”   他俯身而入,投身花下,那如火如荼的花海中,自花萼之下,瞬间长出一片接一片的碧翠绿叶,但绿叶生出的瞬间,那些花朵却开始凋落。   鬼君道,“她等了你已有整整一千年,这千年之中忘川河水日夜腐蚀她的魂魄,她已疲惫不堪,化身成花只为最后再与你一见,然这已耗尽她最后一丝心魄。下次花开,至少得在千年以后了。”   一念缘起,三生七世,终成业障。   千年前,那石蒜精被沙华强行自三界内聚回的一丝游魂在三生石旁等了若干年,就是想等得一个机会,再同沙华见一面。天意的阻止,曼珠的成全,让沙华与她断尽前尘,而当年冰若的舍身苦恋,却在曼珠的身上得到了延续。虽然七千冤魂的怨念,仍让沙华在世,情不得终,然最后他们仍是破了天命。   那忘川河边的三生石上青光大动,照了七天七夜不曾散去,有字隐隐而立于光中,上书:彼岸花,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 作者有话要说:  《三生望断》系列第一部《彼岸花开》已经完结,我们第二部《三生望断,佛前泪》再见。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坑爹小萌物】整理。 作品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24小时内删除,不得用作商业用途;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